陈光辉背着手,脚步生风地走出陈雪茹家的院子。
一拐过胡同角,那张板着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小王八蛋……真行啊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骂那个不省心的徒弟。
这事儿……其实他早该想到的!
前阵子绸缎庄附近清剿特务,就是何雨林这小子给破的局。
那段时间他往这边跑得勤,跟陈雪茹这丫头眉来眼去的,自己怎么就光顾着高兴徒弟能干,没往这上头琢磨呢?!
造孽!真他娘的造孽!
陈光辉只觉得一股子邪火窝在心口,烧得他脑仁疼。
可骂归骂,气归气,脚底下却没停。
他几乎是冲回了东城区军管会办事处,进门时那股子低气压把门口站岗的小战士都吓了一跳,愣是没敢象往常那样敬礼问好。
“陈主任……”办公室里正在整理文档的王秀梅见他脸色铁青地进来,连忙站起身。
“恩。”陈光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到自己那张厚重的办公桌后,一屁股坐下。
王秀梅察言观色,知道领导心情极度恶劣,更不敢多话,轻手轻脚地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便退回自己的位置,假装埋头工作,耳朵却竖得老高。
陈光辉端起茶杯,又重重放下,陶瓷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雨林这小兔崽子!
结婚证才捂热乎几天?
新媳妇秦淮茹瞧着也是个老实本分的,这倒好,外头直接插出个“人命”来!
还是陈掌柜的独生女!
陈掌柜跟自己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
虽说现在公私合营风声紧,但情分还在。
这要是传出去,老陈的脸往哪儿搁?
雪茹那丫头以后怎么做人?
更麻烦的是何雨林的身份!
正儿八经潜伏在娄家、肩负重要任务的情报员!
这要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闹出风波,影响了任务,或者被敌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丢雷楼某!”陈光辉忍不住用家乡话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可骂完了,那股火气底下,又翻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是,这小子混帐,无法无天。
可偏偏……又是这小子,屡次立下大功。
娄家那边的情报、盘尼西林囤积的大案……哪一桩不是关键?
这小子就象条泥鳅,看着滑不溜手,惹是生非,可真到了节骨眼上,总能钻对地方,逮住大鱼。
自己就这么一个当儿子看、倾囊相授的徒弟。
陈雪茹那丫头……性子是泼辣张扬了点,可心眼不坏,模样才干都是一等一。
跟温顺的秦淮茹比起来,倒是另一种风光。
要说这俩孩子……啧,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站一块儿倒也还算登对。
就是这时机,这方式……太他妈坑师父了!
陈光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渐渐沉静下来,闪过锐利的光。
事已至此,骂死何雨林也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把屁股擦干净,把影响降到最低。
他猛地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文档和空白表格。
他的手在一叠盖着红印的空白“结婚证”上顿了顿,又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沓空白的“居民身份证明”。
目光扫过那些等待填写的空白栏,陈光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是谁?
东城区军管会主任!
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搞个合乎程序的“身份证明”,补一张“结婚证”,在眼下这个百废待兴、文档管理尚未完全规范的时期,操作起来并非不可能。
只是……这毕竟是在钻空子,是在用他手中的权力,为徒弟那点风流债行方便。
良心有点过不去。
可不过去又能怎样?
看着徒弟身败名裂?
看着老友的女儿未婚先孕沦为笑柄?
看着可能因此暴露的重要任务?
陈光辉咬了咬牙,眼底那点尤豫被一种近乎护犊子的狠劲取代。
他抽出一张空白的身份证明,又抽出一张结婚证。
拿起钢笔,吸饱了墨水,笔尖悬在纸上。
“何雨林啊何雨林,老子这回真是……”他低声念叨着,手腕却稳得很,笔走龙蛇,在身份证明的姓名栏上,工工整整写下三个字——陈国坤。
他又在结婚证上相应的地方,填上了“陈国坤”与“陈雪茹”的名字。
日期……就往前推两个月吧。
做完这一切,他将两张墨迹未干的纸轻轻吹了吹,仔细叠好,放进一个牛皮纸文档袋里。
动作熟练,条理清淅,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务。
只是那微微颤斗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秀梅。”他忽然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
“到!”王秀梅立刻站起身。
“我出去一趟。有人找,就说我下去调研了。”陈光辉拿起文档袋,站起身,整了整军装。
“是,陈主任。”
陈光辉不再多说,大步流星地走出办公室。
吉普车就停在院里,他跳上车,发动引擎,车子发出低吼,朝着前门大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陈光辉的脸色在明暗交替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
罢了,他想。
一个徒弟半个儿。
这小子捅的篓子,当师父的不兜着,谁兜着?
至于秦淮茹那边……走一步看一步吧。
何雨林这小子,既然有本事惹下这风流债,就得有本事把他那后院摆平!
吉普车一个利落的拐弯,稳稳停在了陈雪茹绸缎庄的门口。
陈光辉提着文档袋落车,抬头看了看那块熟悉的招牌,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严肃中带着几分长辈威严的表情,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何雨林和陈雪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空气凝滞。
见他去而复返,两人同时抬起头,眼神里都带着紧张和忐忑。
陈光辉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何雨林身上,把手里的文档袋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