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胜看着何大清哭得肩膀一耸一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自己也跟着鼻子一酸。
他挨着何大清坐下,手笨拙地拍了拍这位比跟自己父亲年纪差不多的新兵后背,声音闷闷的:
“大清叔,别、别哭了……您这么一哭,我也想哭。”
他顿了顿,仰起头,望着东北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有些发直,
“我爹走得早,我打记事起,家里就没顶门立户的爷们儿。”
周志胜的声音很平静,却象钝刀子割肉,一字一句都透着沉,“听我娘说,是鬼子进村扫荡,爹为了护着地窖里藏着的娘和我大哥,被剌刀挑了……肠子流了一地,硬是没吭一声。”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继续道:“我娘守寡守了十几年,拉扯我们哥四个。我大哥叫周志刚,是四六年参的军,四八年打塔山的时候……”
周志胜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
何大清不知不觉止住了哭,侧过脸,看着身边这个平时总是笑呵呵、干劲十足的小战士。
此刻的周志胜,脸上没有了那种近乎天真的热情,只剩下一种被岁月和苦难磨砺过的的沉寂。
“塔山那地方,听回来的老兵讲,不是山,就是个土包。”周志胜吸了吸鼻子,眼神空茫,
“大哥他们的连队,奉命钉死在那儿。敌人疯了似的,炮弹跟下雨一样往下砸,土都被翻了好几十遍,石头都炸成了粉。大哥他们连,守了六天六夜弹药打光了,就上剌刀,抡工兵铲,拿石头砸……”
“最后……最后整个连,就剩下三个还能喘气的,都抱着炸药包冲上去了。打扫战场的人说,我大哥……他半边身子都没了,手里还死死攥着颗拧开盖的手榴弹,指头都抠进了黄土里。”
周志胜说到这儿,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粗糙的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斗起来,
“我娘接到阵亡通知书的时候,没哭,就抱着我大哥那身补丁摞补丁的旧军装,在门坎上坐了一整天,一动不动。后来……后来我二哥、三哥也参了军,二哥现在在63军,三哥……三哥去年在山西打阎锡山的时候也没了。家里,就剩我娘一个了。本来我最小,不能参军的。可是我做梦都想马革裹尸还,做个大将军,所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他抬起头,眼圈通红,脸上却努力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看着何大清:
“所以大清叔,您看,我比您惨多了。我就怕怕我哪天也没了,我娘她她可怎么活啊。她就我一个了。”
何大清听着,心里头那股因为被儿子坑骗、因为训练艰苦而涌上的委屈和悲愤,像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倾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跟眼前这孩子比起来,自己那点破事儿算个屁?
至少自己还活着,四肢齐全,儿子闺女(虽然有个是逆子)也都好好地在四九城。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周志胜刺猬似的短发:
“瞎说什么呢?!你个傻小子!什么有啊没的!晦气!”
他顿了顿,看着周志胜,一股久违的、属于长辈的责任感涌上心头。
“小周,以后跟着你大清叔。”
何大清挺了挺不算硬朗的腰板,脸上努力做出凶巴巴的样子,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爷们儿我没啥大本事,就是命硬,运气还不赖。做饭嘛,也还凑合,香!我保证,往后啊,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炮弹炮弹它不长眼,但它砸哪儿,也砸不到咱爷俩头上!”
周志胜被他这副模样逗乐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笑得象个孩子:“大清叔,你真好。”
何大清看着他这单纯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做父亲的,大概都这样吧?
看自己家的小子,横竖不顺眼,觉得一身毛病。可看别人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懂事,怎么可怜可爱。
他那个混帐大儿子何雨林,除了会坑爹,还会啥?
再看看眼前的小周,没了爹,哥哥们牺牲了,就剩个孤苦无依的老娘,还整天乐呵呵的,想着保家卫国,想着照顾战友。
“走,”何大清撑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顺手柄周志胜也拽起来,“哭也哭过了,日子还得过。回去,大清叔给你开个小灶,擀面条!吃饱了,才有力气等着打仗,活着回去见你娘!当个大将军!!!”
周志胜重重地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恩!”
俩人走到了伙房,何大清突然冷不丁的问道,“对了!!小周啊,你妈真是寡妇?你有你妈的照片吗?”
“没有。”
周志胜也不知道为啥,自打自己跟何大清说老娘是个寡妇,三天两天就打听老娘的事儿。
他想了想,“不过,我妈是我们村的村花。”
何大清仿佛被打开了任督二脉了一样。
“小周,我昨天弄了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