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比往年来得晚。
武当山脚的雪到二月初才化尽,露出底下冻得板结的黄土。谢逊坟前那株老梅倒是开了花,疏疏落落几枝,在料峭春风里颤着,红得有些凄艳。
陈玄找了块青石,亲自刻碑。
他刻得很慢,一刀一刀,石屑簌簌落下。
没有落款,没有年月。
刻完最后一刀,陈玄抚过石碑粗糙的表面,指尖在“血偿”二字上停留片刻。
“这样写,行吗?”杨蜜轻声问。
陈玄没回答,只是将石碑立在坟前,后退两步,静静看着。
春风卷起落梅,花瓣沾在碑上,像溅开的血。
“杨承业有消息吗?”陈玄忽然问。
杨蜜摇头:“书院派出去的人回来说,渝州杨家……散了。”
“散了?”
“杨承业报完仇回去后,将家产分了。留一份给六叔那一支的远亲——虽然人死光了,但还有旁系。剩下的,遣散仆役,变卖田宅,全部分给了当年受过杨家欺压的佃户。”杨蜜顿了顿,“他自己……出家了。”
陈玄怔了怔:“出家?”
“嗯,去了峨眉山。”杨蜜声音很低,“不是原来的峨眉派,是山脚一座小庵。主持是个还俗后又出家的老尼,收了他。”
春风忽然冷了几分。
陈玄转身,望向南方。峨眉山在千里之外,云雾深处。
一个为报仇活了二十年的人,报仇之后,却选择青灯古佛。
这算什么?
解脱?还是……另一种囚禁?
“他还留了话。”杨蜜从袖中取出一封素笺,“托人送来的。”
陈玄展开。
字迹工整,甚至有些秀气,全然不像那日雪中执刀的青年。
冒昧致书,自知唐突。然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那日雪中,晚辈言语激烈,多有冒犯。非为逞口舌之快,实是二十年怨愤,积郁成疾。今仇已报,疾却未愈——方知有些伤,纵使手刃仇敌,亦无法愈合。
六叔一家惨死时,我年方六岁。犹记婶娘温婉,常给我糖吃。三个堂兄妹,最大的长我一岁,最小的才蹒跚学步。一夜之间,全没了。
此后二十年,我活着只为报仇。读不进书,学不进艺,甚至连笑都不会。每日睁眼,便想谢逊在哪;闭眼,便见六叔一家血淋淋的模样。
如今谢逊死了,我以为会畅快。可没有。
只有空。
像心被掏空了,风呼呼地往里灌,冷得发疼。
我才明白,我恨的或许不是谢逊——我恨的是这世道,恨的是为什么会有成昆这种人,恨的是为什么无辜者要死,恨的是为什么我要用整整二十年,活成一把只为杀人的刀。
那日在贵院,见张少帅治下孩童嬉戏,老者安详,甚至见谢逊抱孙含笑——那一刻,我竟恍惚觉得,若六叔一家活在如此世道,或许不会死。
可他们没有。
所以他们死了,谢逊也死了,而我……还活着。
不知该如何活。
故择一清净处,试问佛:冤冤相报,何时了?佛不答。唯有山风过耳,如泣如诉。
或许此生,我都找不到答案。
唯愿少帅所创之新世,真能如先生所言:让世间少一些谢逊,少一些杨承业,少一些……被仇恨吞噬一生之人。
信纸在风中微微抖动。
陈玄看了很久,将信折好,递给杨蜜。
“收着吧。”他说,“等无忌下次回来,给他看。”
“你……不恨他?”杨蜜轻声问。
陈玄摇头:“恨什么?他说得对,谢逊该偿命。我只是……”
“只是觉得,这世上的对错,有时候太沉重。重到无论怎么选,都有人要碎掉。”
春风拂过,梅瓣纷纷。
三月,书院开学。
第三批学员奔赴北方后,书院又招收了新的一批——这次足有五千人。校舍不够,便在武当山脚扩建,白墙黑瓦的屋舍沿着山势蔓延,远远望去,像一片落在青翠山林里的云。
陈玄不再亲自授课,只偶尔在“大讲堂”讲些武学精要、江湖见闻。更多时间,他和杨蜜在编纂一套新的教材。
《律法初解》《调解实务》《心理疏导》《罪与罚的边界》……
这些题目,放在十五年前,他们自己都不懂。但现在,必须有人去摸索,去总结,去教给下一批孩子。
“爹,娘。”
张无忌的信在春分那天送到。不是密信,是公开的公文副本,随行的还有一箱书稿。
“北方试行‘血仇调解司’三月,共受理旧案三百七十一件。其中仇杀案二百零九件,经调解后,双方达成和解者一百五十三件,官府见证立契,仇恨就此了结。”
“未能和解者五十六件,经查实确为无故杀人、手段残忍者,依法处决二十三人。余者或流放,或劳役,或赔产——皆依《新律》。”
“然有十七案,如谢逊义父之例:施暴者确已改过,多年行善,受害者亲属执意报仇。此类最难处置。”
“儿思之再三,定下规矩:若施暴者自愿以命相抵,官府不拦。但须记录在案,公示于众——既尊重受害者报仇之权,亦警示世人:血债终须血偿,纵使改过,旧债不消。”
“另,调解司设‘赎罪坊’,收容诚心悔过者。令其劳作所得,半数赔偿受害者家属,半数用于公益。坊中设学堂,教其读书明理。若十年无过,且受害者家属出具‘谅解书’,可减罪释放。”
“此法试行三月,争议颇多。然儿以为,总比冤冤相报、代代相杀要好。”
“附上案例汇编,请爹娘审阅。若有谬误,万望指正。”
信后附了厚厚一摞案卷。
陈玄和杨蜜花了三天时间,一本本看过去。
有的案子让人欣慰——两家世仇,经调解后握手言和,甚至结为儿女亲家。
有的案子让人心痛——凶手已老迈残疾,跪地求饶,受害者儿子咬牙良久,最终转身离去:“杀你,我爹也活不过来。但你记住,你欠我家一条命。”
还有的案子……像一根刺。
一个老农,三十年前因争水,失手打死邻人。逃亡半生,去年自首。邻人之子已四十余岁,咬牙要报仇。老农不反抗,只说:“该。”
调解司查访,发现老农逃亡这些年,暗中接济邻人老母至终老,又供其子读书——那儿子如今是县学先生,竟不知恩人即仇人。
最后,儿子在母亲坟前跪了一夜,第二日到衙门,红着眼说:“我不杀你。但你余生,须在我娘坟前守墓。”
老农叩首应允。
案卷末尾,调解官批注:“此法虽了旧怨,然守墓之罚,实为终身监禁。是否过重?然受害者坚持,律法亦当尊重其意。难。”
陈玄合上案卷,长叹一声。
杨蜜轻声问:“无忌做得……对吗?”
“没有对不对,”陈玄摇头,“只有能不能走下去。”
他走到窗边,书院里正传来朗朗读书声。新一批的五千学员,将来要面对的就是这些——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人心里的暗礁险滩。
比杀人难多了。
四月,清明。
陈玄和杨蜜带了些祭品,去谢逊坟前。
坟上已长出茸茸青草,碑前那株老梅谢了花,结了青青的果子。意外的是,坟前已有祭品——一壶酒,三碟素菜,还有一沓纸钱,烧尽的灰被春风吹散了些,但还看得出痕迹。
“有人来过。”杨蜜蹲下身,看见酒壶下压着一张纸。
“了了。”
字迹清瘦,透着一股枯寂。
是杨承业。
陈玄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了了。
恩怨了了?仇恨了了?还是……人生了了?
春风穿过梅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杨蜜将带来的祭品摆好,点了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春风里散成淡淡的痕。
“义兄,”陈玄开口,声音很轻,“无忌在北方,试着走一条新路。很难,但他在走。”
“杨承业出家了。也许有一天,他能真的‘了了’。”
“这世道……在变慢。慢到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变得对不对。”
“但总比不变好,对吧?”
无人应答。
只有风声,和远处书院传来的、隐约的钟声。
那是下课的钟。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成长。
而春天,终究还是来了。
哪怕来得迟些,哪怕还带着冬的寒意。
但它来了。
陈玄和杨蜜在坟前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陈玄回头,看见那株青梅在风里轻轻摇晃。
青青的,小小的,却结结实实地,挂在枝头。
像某种希望。
虽然渺茫,但存在着。
他握紧杨蜜的手。
“走吧,”他说,“该去上课了。”
两人并肩,走向书院。
身后,谢逊的坟静静立在春光里。
坟前那壶酒,酒香被风吹散,融进漫山遍野的、青草的气息里。
了了。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对有些人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