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的尸体在雪地里躺了半个时辰。
张无忌一直抱着他,不让人动。他的肩膀在颤抖,却不是哭——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连悲痛都算不上的麻木。
周芷若轻轻拉他:“无忌……让义父……入土为安吧。”
张无忌没动。
陈玄走过来,蹲下身,看着谢逊那张渐渐僵硬的脸。那双重见光明的眼睛还睁着,映着灰白的天空,瞳孔里最后的光已经散了,只剩一片平静的空白。
“他走的时候,是安心的。”陈玄说,声音沙哑。
张无忌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安心?!被人一刀捅死,这叫安心?!”
“对他而言,是。”陈玄伸手,轻轻合上谢逊的眼皮,“这十五年,他每天都活在愧疚里。今天这一刀……是解脱。”
“可我不需要他解脱!”张无忌嘶声,“我需要他活着!小满需要爷爷!北方那些老兵需要他!那些他救过的人需要他——!”
他的声音在雪野里回荡,渐渐低下去,变成呜咽。
陈玄没再说话。
他只是起身,走到院角,拿起铁锹,开始挖坑。
雪很厚,土冻得硬邦邦。铁锹砸下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杨蜜走过来,默默拿起另一把锹。周芷若将小满交给侍女,也加入进来。
三个人,在院中那棵老梅树下,一锹一锹,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
张无忌终于动了。
他抱起谢逊,走到坑边,轻轻将尸体放进去。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是昨晚守岁时,谢逊用来给小满擦嘴的。他将布展开,盖在谢逊脸上。
“义父,”张无忌跪在坑边,声音轻得像叹息,“下辈子……做个普通人。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他捧起第一把土。
土落在白布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当坑被填平时,天已过午。
雪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惨白的阳光漏下来,照在新垒的坟包上。坟前没有墓碑——陈玄说,等开春了,找块好石头,刻上字。
但现在,只有一座孤坟,和坟前那柄小木刀——是小满执意要放下的,他说“爷爷的刀”。
众人回到屋内。
炉火还燃着,年夜饭的残羹冷炙还在桌上,甚至谢逊的酒杯还放在那里,里面还有半杯未喝完的酒。
一切都和昨夜一样。
只是少了一个人。
张无忌坐在谢逊昨夜坐的位置,盯着那半杯酒,一动不动。
周芷若想收走杯子,被他按住。
“留着。”他说。
屋内死寂。
许久,陈玄开口:“杨承业……说得对。”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这些年,确实在双标。”陈玄看着炉火,眼神空茫,“对成昆,我说血债必须血偿。对谢逊,我却说可以活着赎罪——因为我认识谢逊,因为他是无忌的义父,因为……他后来确实在做好事。”
他苦笑:“可那些死在谢逊手上的人,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的家人,凭什么要接受‘谢逊后来救了别人’这种可笑的补偿?”
杨蜜握住他的手:“玄哥……”
“杨承业来报仇,天经地义。”陈玄继续说,“我甚至……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权力越大,越要警惕自己成为那个‘替别人原谅’的人。”
张无忌浑身一震。
“你现在治六省,掌千万人生死。”陈玄一字一句,“今日之事,你要记住——永远不要替受害者原谅施暴者。永远不要因为‘大局’,就让无辜者的血白流。”
“那我该怎么做?”张无忌嘶声,“杀了杨承业,为义父报仇?可他是受害者!放过他,那义父就白死了?!”
“这就是最难的地方。”陈玄缓缓道,“这世上很多事,没有对错,只有选择。而选择了,就要承担后果。”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座新坟。
“谢逊选择以命偿债,是他的选择。杨承业选择报仇,是他的选择。你——”他回头,看向儿子,“你选择怎么做,是你的选择。”
“但无论你怎么选,都要记住:你手中的权力,不是你个人的。是千万百姓给的。你用这权力,不是为了报私仇,是为了……让这世上,少一些谢逊和杨承业这样的悲剧。”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三日后,清晨。
张无忌和周芷若要回北方了。
临行前,张无忌独自在谢逊坟前站了很久。雪又下起来了,落在他肩上,积了薄薄一层。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三拜。
然后转身,上马。
陈玄和杨蜜送到院门口。
“爹,娘,”张无忌勒住马,“开春后……我想在北方,推行‘血仇调解法’。”
陈玄挑眉。
“就是……”张无忌组织着语言,“设立专门的衙门,让有血仇的人,能坐下来谈。官府做中,不偏不倚。若真是血债,该偿的偿。但……要给双方说话的机会。”
他顿了顿:“至少,不能让报仇的人……像杨承业这样,憋了二十年,才找到机会。”
陈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好。”
“还有,”张无忌看向母亲,“书院……能不能开一门课?讲律法,讲公道,讲……怎么在仇恨和宽恕之间,找到第三条路?”
杨蜜点头:“我和你爹爹商量。”
马蹄声远去。
陈玄和杨蜜站在雪中,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他会做得比我们好。”杨蜜轻声说。
“必须比我们好。”陈玄握住她的手,“我们这代人,手上沾的血太多了。他们……该走一条更干净的路。”
两人转身回院。
院中,那座新坟静静立在梅树下。
雪越下越大,渐渐将坟包盖成一片素白。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罪与罚,所有的血与泪,所有的恩怨情仇,都被这场大雪,暂时掩埋。
雪终会化。
而化雪之后露出来的,才是这个人间,真正的样子。
到那时,张无忌,还有书院培养出来的那些孩子们,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抬头,望向北方。
愿你们,能找到那条路。
那条不用杀人,也能解决问题的路。
那条让谢逊和杨承业都能安息的路。
雪,无声落下。
覆盖了一切。
也孕育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