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的云雾,比少林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清冷。
陈玄登上金顶时,正是晨课时分。钟声悠远,诵经声如潮,数百女尼跪在大殿前,青衣如云,虔诚叩拜。殿前高台上,灭绝师太手持拂尘,正在讲经。
“……佛说众生平等,然魔道猖獗,当以雷霆手段灭之。我峨眉弟子,当时刻谨记——”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看见了那个一步步走上台阶的身影。
黑衣,长剑,眉眼冷峻。不是香客,不是访友,是煞星。
灭绝师太的瞳孔骤然收缩。三年前武当山上那一幕如毒蛇般噬咬心头——张翠山,当众说出倚天剑的秘密,将峨眉推上风口浪尖。这三年来,江湖上觊觎倚天剑者如过江之鲫,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多少弟子为护剑而死,多少阴谋因剑而起。
恨。
刻骨的恨。
“张、翠、山。”灭绝师太一字一顿,拂尘无风自动。
满场女尼愕然回头,看见那个传闻中血洗少林、大闹大都的煞星,竟是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男子。
“师太,”陈玄在台阶下停步,声音平静,“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灭绝师太怒极反笑,“拜你所赐,我峨眉这三年,无一日安宁!”
她一步踏出,已至陈玄面前三丈。拂尘扬起,真气激荡,竟将地面青石板震出蛛网般的裂纹。
“今日你既敢来,便留下性命,祭我峨眉弟子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拂尘已化作万千银丝,如暴雨梨花,罩向陈玄周身大穴。这一招“千丝万缕”,是灭绝苦修四十年的绝技,柔中带刚,阴毒无比,曾在一招间废掉魔教三大长老的武功。
陈玄没拔剑。
他只是抬手,食中二指并拢,凌空一点。
一阳指力破空,精准地点在拂尘柄端。
“叮——!”
金铁交鸣之声炸响。灭绝师太只觉一股灼热指力顺拂尘传来,整条手臂如遭火焚,竟握不住拂尘,脱手飞出!
“师父!”台下女尼惊呼。
灭绝师太脸色煞白,连退三步,眼中骇然。她苦练四十年的内功,竟挡不住对方一指?
陈玄缓步上前,捡起地上的拂尘,随手一折。
“咔嚓。”
精钢打造的拂尘柄应声而断。
“倚天剑的秘密,”他看着灭绝师太,“我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江湖人觊觎之心。你们峨眉若真守得住,何惧人言?”
“强词夺理!”灭绝师太厉喝,双手一翻,已从袖中掣出双剑——非倚天剑,而是两柄三尺青锋,“今日便让你见识峨眉剑法真谛!”
剑光起。
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峨眉剑法以轻灵迅捷着称,灭绝浸淫此道六十载,早已炉火纯青。双剑化作漫天寒星,剑剑直指要害。
陈玄终于拔剑。
但只拔了三寸。
剑身出鞘三寸,寒光乍现。然后他动了——不是迎击,而是踏步,侧身,剑鞘轻轻一磕。
“铛!”
一声轻响,灭绝右剑被磕偏半寸。
就是这半寸。
陈玄左手已如灵蛇般探出,天山折梅手!五指扣住灭绝左腕,一拧一夺。
左剑脱手。
灭绝大惊,右剑急刺陈玄咽喉。陈玄不避,右手剑鞘再磕。
“铛!”
右剑也飞了。
从出剑到夺剑,不过三息。
台下女尼目瞪口呆。她们眼中天下无敌的师父,竟在对方手中走不过三招?
灭绝师太踉跄后退,双手空空,面如死灰。她死死盯着陈玄,眼中恨意如毒火燃烧:“你……你今日杀了我吧!否则峨眉与你,不死不休!”
陈玄摇头:“我不杀你。”
他收剑归鞘,看向台下那些年轻的女尼:“我来,是要问你们一句话。”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自愿出家?有多少人是被父母所弃,被世道所逼,无路可走才入的空门?”
满场寂静。
有女尼低下头,有女尼红了眼眶。
“出家修行,本是个人选择。”陈玄继续道,“但若有人逼你们剃度,逼你们守戒,逼你们一辈子青灯古佛——这不是修行,是牢笼。”
他看向灭绝师太:“师太,你收的这些弟子,有几个是真心向佛?有几个,只是你为了光大峨眉、为了守护倚天剑而收的‘工具’?”
“住口!”灭绝师太嘶声,“我峨眉弟子,个个诚心向佛!”
“是吗?”陈玄指向一个最年轻的女尼,约莫十三四岁,“你,为何出家?”
那女尼吓得一颤,半晌才小声道:“爹娘……饿死了……师父说,入峨眉有饭吃……”
又指一个:“你呢?”
“家里穷……养不起……送来的……”
“你?”
“被退婚……没脸见人……”
一个个问过去,竟无一人说是“真心向佛”。
灭绝师太脸色越来越白,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
陈玄看着她,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悲哀。
“看到了吗?”他轻声说,“你们峨眉,和少林一样,不过是借着佛祖的名义,吃人的地方。”
他转身,准备下山。
“等等!”灭绝师太忽然嘶喊,“你……你到底想怎样?!”
陈玄停步,回头。
“解散峨眉,”他说,“让这些姑娘,自己选路。”
“不可能!”灭绝师太咬牙,“峨眉传承三百年,岂能毁于我手!”
“那就毁于我手。”
陈玄拔剑,这次是全剑出鞘。
剑光如雪,映着金顶的晨光。
“要么你解散,”他一字一句,“要么,我帮你解散。”
灭绝师太看着他,看着那把剑,看着台下那些年轻而惶恐的脸。
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厉,笑得绝望。
“好……好……”她缓缓跪倒,对着峨眉历代祖师的牌位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弟子灭绝……无能……愧对祖师……”
然后,她抬头,看向陈玄。
“峨眉……散了。”
话音落,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青石板。
她瘫倒在地,眼中光芒渐渐涣散——不是伤重,是心死。
陈玄收剑,看向台下女尼。
“从今日起,你们自由了。”
他转身下山,再没回头。
身后,金顶上哭声一片。有哭师门解散,有哭前路茫茫,也有哭……终于自由。
而峨眉山的云雾,依旧缭绕。
只是那缭绕了三百年的香火,从今日起,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