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夜,风里带着秦淮河的水汽和桂花的甜香。
三万江北军进城时,已是戌时末。城门是守军主动打开的——不是投降,是哗变。守城副将亲手砍了主将的头,对江北军的先锋明羽说:“城中百姓无罪,求将军约束部下,勿伤无辜。”
明羽只回了一句话:“江北军不伤百姓,这是铁律。”
军队进城,没有火把,没有喧哗,三万人的脚步声整齐而低沉,像潮水漫过青石板街道。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从窗缝里偷看——那些传说中的“妖魔”来了,带着火铳,带着刀剑,要屠城了,要抢掠了,要……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军队在街道上停下。
军官低声下令:“原地休整,不得扰民。违令者,军法处置。”
士兵们解下背囊,靠着墙根坐下。有的从怀里掏出干粮——是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就着水囊里的凉水,小口小口地啃。有的太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鼾声细细的。
没有砸门,没有踹窗,没有叫嚣。
只有秋风穿过街巷的声音,和士兵们均匀的呼吸声。
更夫敲了三更的梆子,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他提着灯笼走过,看见满街睡着的士兵,愣住了。一个年轻士兵被梆子声惊醒,抬头看他,咧嘴笑了笑,又闭上眼睡了。
更夫颤巍巍往前走,灯笼的光照过一张张年轻的脸。有的脸上还有稚气,有的脸上带着伤疤,但都睡得很沉——走了几百里路,打了仗,累了。
他走到秦淮河边,看见几个士兵在河边打水。不是抢,是从河里打上来,烧开了喝。有个士兵看见他,还点了点头。
更夫回到自家巷口,忽然对着黑暗的街道,深深鞠了一躬。
五更天,鸡叫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
金陵城的百姓,在忐忑中熬了一夜。想象中的烧杀抢掠没有来,想象中的哭喊惨叫没有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梦呓,和巡逻士兵轻轻的脚步声。
有胆大的,悄悄推开一条门缝。
看见了满街睡着的士兵。
看见了他们破旧的军装,磨破的鞋,和怀里抱着的、用布包着的火铳。
看见了……他们睡得那么沉,像在自己家里。
一个老妪提着菜篮出门,要去买早市的菜。走到巷口,看见几个士兵睡在那里,脚步一顿。一个士兵被惊醒,睁眼看见她,连忙坐起,小声道:“大娘,吵到您了?”
老妪愣住,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轻声问:“你们……不冷吗?”
士兵咧嘴笑:“不冷,习惯了。”
老妪没说话,转身回家。过了一会儿,抱着一床旧棉被出来,轻轻盖在那个士兵身上。
士兵连忙起身:“大娘,使不得!我们有纪律,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这不是拿,是我借你的。”老妪板着脸,“晚上还我。”
士兵张了张嘴,眼眶忽然红了。
他重重点头:“谢谢大娘。”
这一幕,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
辰时,太阳出来了。
街道上热闹起来。
不是军队在闹,是百姓出来了。
他们端着热粥,提着馒头,拿着鸡蛋,围在睡醒的士兵周围。
“军爷,喝碗粥吧……”
“这是自家蒸的馒头,还热乎……”
“鸡蛋,补补身子……”
“大娘,我们不能要……”
“大哥,我们有干粮……”
“纪律,纪律……”
一个中年汉子急了:“什么纪律不纪律!你们睡了一夜大街,一口热水都没喝——这算什么道理?!”
他把一篮子馒头硬塞给一个年轻士兵:“拿着!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跟你差不多大……”
话没说完,哽咽了。
士兵捧着篮子,手足无措。
军官走过来,看了看那篮子馒头,又看了看周围百姓殷切的眼神,沉默片刻,道:“收下吧。记下来,按市价,月底从军饷里扣钱,还给乡亲。”
士兵这才接过,对着中年汉子深深鞠躬:“谢谢大叔。”
汉子抹了把眼泪,笑了:“这才对嘛!”
消息传开,更多的百姓涌出来。
送吃的,送喝的,送衣服,送鞋袜。
士兵们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但每一笔都记在纸上:张三,馒头五个;李四,鸡蛋三个;王五,旧衣一件……
有读书人在旁边看着,忽然感慨:“秋毫无犯……古书上的词,今天算是见着了。”
午时,军营在城外扎好了。
军队开始撤出城。
还是那样整齐,安静。士兵们把借的被子、碗筷一一还回去,把街道打扫干净——连夜里睡觉压坏的几块青砖,都用新砖补上了。
百姓们站在街边,目送他们离开。
眼神不再是恐惧,是……敬意。
甚至,是喜爱。
一个孩童追着队伍跑,奶声奶气地问:“你们还来吗?”
一个士兵回头,笑道:“来!等天下太平了,我们来修路,修学堂!”
“真的?”
“真的。咱们少帅说了——军人,不只是打仗的。太平了,就是百姓的子弟兵,要帮百姓干活。”
孩童似懂非懂,用力点头。
队伍出了城门,渐渐远去。
金陵城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茶馆里,说书先生不再讲“妖魔张无忌”,开始讲江北的新政,讲那些睡大街的士兵,讲“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酒肆里,有人在传阅江北的《告江南同胞书》——不是檄文,是一封家书般的信,讲为什么打仗,讲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
更有人,开始偷偷收拾行李。
“听说江北分田,是真的……”
“女子也能读书,还能做工……”
“要不……咱们也过去?”
傍晚,张无忌进城。
他没有骑马,步行。身边只跟着明羽和几个护卫。
百姓们站在街边,静静看着他。
这个他们被妖魔化了十年的人,原来这么年轻,这么……普通。穿着粗布衣,笑容温和,眼神清澈,像个邻家读书郎。
他走到秦淮河边,停下。
河水悠悠,画舫依旧,只是少了往日的丝竹声。
一个老船工颤巍巍上前,跪地:“草民……叩见少帅。”
张无忌连忙扶起:“老人家,快起来。在我们那儿,不兴跪。”
老船工愣住:“不……不跪?”
“对。”张无忌点头,“人人生而平等,没有谁该跪谁。”
“乡亲们,仗打完了。从今天起,金陵城——不,整个江南,都是咱们自己的家了。”
“田,会分。学堂,会建。冤屈,可以申。”
“没有什么皇帝老爷,只有咱们老百姓自己,管自己的事。”
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百姓们听着,眼神从怀疑,到惊讶,到……一点点亮起来。
真的……可以吗?
一个没有皇帝,没有老爷的天下?
“我知道,你们不信。因为被骗了太多年。”
“但时间会证明——我说的话,算数。”
“传令:全军休整三日。三日后,帮乡亲们修被战火毁掉的房子,修路,修水渠。”
“是!”
夕阳西下,把张无忌的背影拉得很长。
他走向曾经的皇宫——现在,那里要改成学堂和医馆。
百姓们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散去。
他们看着那个年轻的背影,看着远处军营升起的炊烟,看着这个……似乎真的不太一样的夜晚。
“王师……这才是王师啊……”
旁边有人问:“什么王师?”
“古书上说:王者之师,秋毫无犯,民心归附。”
“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夜风起,吹散了他鬓角的白发。
也吹散了,笼罩在这座古城上空,十年的阴霾。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照在这片终于能喘口气的土地上。
照在每一个,终于敢相信“日子会变好”的人脸上。
虽然前路还长。
但至少,第一步,走对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