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七年秋收后，荆州府衙的算盘声昼夜不息。
三十多个账房先生伏在长案上，算珠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墨臭和汗味。
他们已经在算荆州全年的粮税——这是个大工程：七县八十一乡，田亩数、亩产、税率各不相同，还要扣除灾减、优免、折色。
往年算完要一个多月，算完还得复核三遍，怕出错。
周知府亲自督阵，眼袋浮肿，胡子都愁白了几根：“今天初九了，月底前必须报上去，不然户部要催。”
“大人，实在算不过来啊。”主簿苦着脸，“光监利一县的新垦滩田，亩数就核了三遍，每次数都不一样。”
正说着，陈玄推门进来。
“周大人，”他递上一本册子，“这是荆州今年粮税总账，请过目。”
周知府一愣，接过册子翻开。
条目清晰，分县列乡，该减的减，该免的免，最后汇总数目精确到升。
末尾还附了各乡平均亩产、税负比例，甚至预估了明年的增长。
“这……这是谁算的？”周知府声音发颤，“算盘打出来的？”
“不是算盘。”陈玄侧身，“是它。”
门外，王小虎和几个学生推着一辆平板车进来。
车上是个半人高的木箱，箱体上嵌着一排铜钮，侧面伸出两根摇柄。
箱顶有个小小的窗口，里面是刻着数字的转轮。
“这叫‘格物算筹’。”陈玄打开箱盖，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齿轮，“一共八百七十二个齿轮，能进行四则运算，还能存储中间结果。整个荆州的粮税数据输进去，摇了三百六十五圈摇柄，就算出来了。”
满屋账房目瞪口呆。
一个老先生颤巍巍地走过来，盯着那些咬合的齿轮：“这……这铁疙瘩，真会算账？”
“您试试。”陈玄让开位置。
老先生报了个数：“监利县滩田新垦三千二百七十六亩，按中田税，亩征三升二合，该多少？”
王小虎在铜钮上拨动数字，然后摇动摇柄。
齿轮咔哒转动，顶窗的数字轮快速跳动，最后停住：一百零四石八斗三升二合。
老先生赶紧打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抬头时脸都涨红了：“对……对！一分不差！”
屋子里炸开了锅。
账房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出题。
三位数乘四位数，开平方，甚至有人出了道鸡兔同笼。
算筹来者不拒，摇柄转动，齿轮咬合，答案准确无误。
“神物！这是神物啊！”周知府激动得直搓手，“陈先生，这算筹……能借府衙用一阵吗？”
“不用借。”陈玄笑道，“格物院正在造第二台，专门给府衙用。不过，这机器需要培训操作——拨钮输入，摇柄计算，还得懂点保养。”
“学！我亲自学！”周知府拍胸脯。
算筹的名声很快传开。
先是各衙门来参观，接着是钱庄、大商行，甚至武昌的布政使都派人来问。
格物院趁势开了“算学班”，教人操作和维护。
来学的除了账房，还有不少对机械感兴趣的年轻人。
林秀也来了。
她造出内燃机后，迷上了机械设计。
看到算筹的第一眼，她就问：“能不能让它自己算，不用人摇？”
这个问题，陈玄想了很久。
他想起了前世的计算机：输入程序，自动执行。但以现在的技术，造电子计算机是天方夜谭。不过……机械计算机未必不行。
“可以试试。”他画了个草图，“用打孔卡片控制。卡片上打孔代表指令，机器读孔，执行操作。比如加法、减法、存储、跳转。”
这概念太超前，连王小虎都听不懂。
但林秀听懂了。
她从纺织厂借来提花机用的打孔卡片，改良了读卡器——用一排小探针，碰到孔就接通电路，没孔就断开。
虽然还是机械传动，但加上了简单的电磁控制，算是半机械化。
三个月后，第一台“可编程”算筹诞生。
它比第一代庞大得多，占了半间屋子。
操作时，先把指令写在特制的表格上，由专人用打孔机在卡片上打孔。
然后把一叠卡片塞进读卡器，机器就开始自动运转：读卡，执行，换下一张。
第一次测试，任务很简单：计算1到100的累加和。
林秀把十张指令卡塞进去，按下启动钮。
机器开始轰鸣，齿轮转动，探针在卡片上滑动。
一刻钟后，输出口的纸带上打出了答案：5050。
完全正确。
围观的学生们欢呼雀跃。
但林秀皱起了眉头：“太慢了。算这么简单的题，要一刻钟。如果是复杂的税账，得算到什么时候？”
速度，是机械计算机的瓶颈。
陈玄也知道。但他更清楚，不能拔苗助长。
电子管、晶体管、集成电路……那些需要完整的半导体工业体系，而现在的荆州，连高纯度硅都炼不出来。
“先解决有无，再解决快慢。”他安慰林秀，“这已经是天下第一台会‘自己思考’的机器了。”
这话没错。
可编程算筹很快投入实用。
府衙用它核算全州丁口，布政司用它计算漕粮转运，甚至武昌的兵部衙门都派人来学习，想用它算军饷。
算筹成了荆州的新名片。
但陈玄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天上。
因为林秀在改进内燃机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先生，既然内燃机能推着汽车跑，能不能推着更重的东西……在天上跑？”
飞机。
陈玄看着林秀画在草纸上的草图：流线型的机身，双翼，尾舵，前面装一台大功率内燃机，带动螺旋桨。
“你知道这有多难吗？”他问。
“知道。”林秀眼睛亮得吓人，“但汽车出来前，也没人相信铁盒子能自己跑。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陈玄被说服了。
飞机项目秘密启动，实验室设在长江对岸的荒滩，远离人群。
参与的人只有七个：陈玄、林秀、王小虎，还有四个最可靠的学生。
难点太多了。
首先是动力。汽车内燃机才15马力，推一吨多的汽车勉强够用。
飞机要上天，至少需要100马力。
林秀重新设计气缸，增加缸数，改进燃烧室，折腾了半年，终于造出第一台100马力v型八缸发动机。
其次是材料。
飞机要轻，还要坚固。王小虎试遍了各种合金，最后用铝镁合金做骨架，蒙皮用浸过桐油的细帆布。
为了减重，连铆钉都特意做小了一号。
最难的，是空气动力学。
没有风洞，他们就靠经验。
做了上百个模型，从江堤上往下扔，看滑翔姿态。
林秀甚至做了个“人体风洞”——把自己绑在飞奔的汽车顶上，伸手举着模型，感受气流。
万历八年三月，第一架原型机组装完成。
飞机被命名为“飞燕号”。
双翼展三丈，机身长两丈，漆成银灰色。
发动机装在机头，带动两叶木制螺旋桨。
驾驶舱是敞篷的，只有简单的仪表：高度表、空速表、油量表。
试飞那天，只来了最核心的几个人。
长江滩涂平整出一段三百丈的跑道，两边插了红旗做标记。
林秀穿上特制的皮衣，戴好风镜，爬进驾驶舱。
陈玄站在机头前，最后一次检查。
“记住，”他盯着林秀的眼睛，“如果不对劲，立刻关油门，让飞机滑翔降落。保飞机不如保命。”
林秀点头，深吸一口气。
发动机启动，轰鸣声震耳欲聋。
螺旋桨越转越快，吹起漫天沙尘。
飞机开始滑跑，速度越来越快，机轮在夯实的土路上颠簸。
机头抬起。
飞机离开了地面。
虽然只离地三尺，虽然摇摇晃晃，虽然只飞了不到三十丈就落了下来——但确实是飞起来了。
“成功了！”王小虎跳起来大喊。
林秀关掉发动机，滑行停下。
她爬出驾驶舱，腿还在抖，但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先生！它……它真能飞！”
陈玄走过去，拍了拍机翼：“飞是飞起来了，但离实用还远。得飞得更高，更稳，更远。”
接下来的一年，飞燕号不断改进。
增加了副翼控制横滚，改良了升降舵，发动机功率提升到120马力。
试飞高度从三尺升到十丈、三十丈、一百丈。
最远的一次，沿着长江飞了五里，平稳降落。
万历九年春，飞燕号进行了第一次公开飞行。
那天，长江两岸聚了上万人。
周知府特意调了凤凰军维持秩序，生怕出乱子。
巳时正，飞燕号滑跑起飞。
这一次，它轻松爬升到两百丈高空，在江面上方平稳盘旋。
阳光照在银灰色的机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地面上，百姓仰着头，张着嘴，鸦雀无声。
然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飞起来了！铁鸟飞起来了！”
“陈先生真是神仙下凡！”
“咱们荆州……连天都能上了！”
飞机在天上转了三大圈，缓缓降落。
林秀爬出驾驶舱时，人群涌上来，把她和王小虎高高抛起。
陈玄和杨蜜站在远处，静静看着。
“想起什么了？”杨蜜轻声问。
“想起莱特兄弟。”陈玄微笑，“他们第一次飞行，只持续了十二秒。但就是那十二秒，改变了世界。”
“咱们改变了世界吗？”
“正在改变。”陈玄握住她的手，“而且，这一次，我们改变得更稳，更扎实。”
是啊。
算筹在屋里思考，飞机在天上飞翔。
一个处理信息，一个征服空间。
这个时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奔向曾经不敢想象的未来。
而他们，是推手，也是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