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着黑,风呜嗷地刮,卷着沙粒子抽在脸上,跟小刀子拉肉似的。
张图蹲在改装冷藏车的脚踏板上。
他脸上那几个浅麻子在这昏暗天光里,瞅着也不那么明显了。
人都叫他张麻子,这是以前在老林子里跑山的时候得的诨号。
如今在这鸟不拉屎、鬼追腚的末世公路上,这名号比他那本名好使。
“人呢?”
他吐出一句,声音不高。
旁边一个缩着脖子,裹着脏兮兮军大衣的瘦子赶紧凑过来。
“头儿,耗子带俩人往前头探路去了。”
“说是瞅见个废弃服务站,指不定能刮出点油水。”
“刮出个屁。”
张图把最后一点肉丝嚼巴咽了。
“这世道能喘气的比鬼还精,不能喘气的……那他妈更精。”
“告诉耗子,眼睛放亮堂点。”
“别他妈一头扎进诡窝里,到时候老子还得费子弹给他收尸。”
“哎,明白,明白。”瘦子点头哈腰。
张图没再吭声。
眯缝着眼,瞅着眼前这支歪歪扭扭的车队。
几辆改装得亲妈都快认不出的越野。
一辆油罐车——那是命根子。
还有几台拉着杂七杂八家当的破卡车。
再加之他屁股底下这辆当临时指挥所和堡垒的冷藏车。
这就是全部家当了。
几十来口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象一群被撵出窝的耗子,在这条好象永远看不到头的公路上逃窜。
离开城市多久了?
记不清,只记得那玩意儿来得邪乎。
没征兆,没道理。
先是天灾,地动山摇。
完了就是那些杀不死、撵不散的诡物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
城市成了停尸房,聚居区成了屠宰场。
只能跑。
不停地跑。
定居?
拉倒吧,那就是等死!
只有车轮子转着,那才能觉着自己还活着。
车队成了新的屯子。
他张麻子不知道怎么混的,就成了这屯子的头儿。
或许是因为他手里有枪。
或许是因为他真带大伙儿从尸山血海里冲出来过几次。
也或许,只是因为大伙儿心里头都怕,得有个更横的站在前头。
“领队!领队!”
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扎破了风声。
张图眼皮都没抬。
“喊魂呢?”
一个穿着不合身羽绒服,脸上还带着点没擦干净脂粉的女人跑过来。
胸脯子起伏,带着哭腔。
“我、我男人……他、他刚才落车撒泡尿的工夫,人就没了!”
“就一眨眼的功夫啊!”
张图瞅了她一眼。
又瞅了瞅她指的那片枯树林子,黑黢黢的,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怪响。
“没了?”他问。
“没了!指定是让诡物拖走了!您可得……”
“可得了吧。”
张图打断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你男人?就那个见天儿偷摸藏压缩饼干,分水源时候恨不得把别人那份都抢了的瘪犊子?”
女人脸色一白。
“他是不是跟你说去撒尿?”
张图朝那片枯林子努努嘴。
“你自个儿闻闻,风里头除了土腥子味儿还有啥?”
女人使劲吸了吸鼻子,一脸茫然。
“汽油味儿。”张图冷笑,“淡得很,但逃不过老子鼻子。”
“前头耗子刚说服务站可能有点东西,你这,没了的男人,就掐着点儿‘没’了?”
“他是属耗子的,会打洞顺着味儿先摸过去了吧?”
女人僵在原地,嘴唇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
张图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世道人心隔肚皮。
那点花花肠子他都不用琢磨,光靠闻和看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为口吃的,为口喝的,为那点能保命或者能让你比别人活得更象人的物资。
他妈的亲爹娘都能卖喽。
他懒得再看那女人,扭头对瘦子说:
“告诉前头加快速度,直奔那个服务站。”
“谁他妈再敢私自离队……”
他顿了顿,手往腰后一摸。
再抬起来时手里多了把黑沉沉的家伙事。
枪口泛着冷光。
“这就是规矩。”
话音刚落。
“砰!”
脆生生的声枪响象个旱天雷般炸开。
把风声,女人的抽泣声,引擎的轰鸣声全都压了下去。
车队瞬间没了动静。
所有人都吓得一缩脖子,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张图手里的枪口,冒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他枪口指的不是天,不是地。
是车队末尾,一辆试图悄悄脱离队伍,往另一个岔路开的小皮卡。
皮卡驾驶室的车窗上多了个窟窿。
司机僵在座位上,脸色煞白,手握着方向盘一动不敢动。
张图把枪收回来,吹了吹枪口的硝烟。
“瞅见没?”他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掉队,就是这个下场。”
“要么被诡物嚼碎了吞了,要么,老子先送他一程。”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麻木,或带着怨恨的脸。
“都他妈给老子听好了!”
“想活,就抱成团,把车轮子拧一块儿!”
“谁再起幺蛾子,惦记自己那点小九九……”
他顿了顿。
嘴角扯出一丝狞笑。
“刚才那枪打的就不是玻璃了。”
心里头他却在寻思。
耗子那边可别真出啥岔子。
这服务站闻着味儿不对,太安静了。
还有那失踪的瘪犊子,指定是前头探路去了。
想独吞?
也得有那副好牙口。
他摸了摸怀里。
一个硬邦邦、冰凉的小物件贴着他胸口。
那是个旧怀表,指针早就不走了。
可有时候这玩意儿会自个儿发烫。
烫得他心口一哆嗦。
就象现在。
草!
张图心里骂了一句,眼皮猛地一跳。
他蹭地站起来,扯开嗓子吼道:
“都他妈给老子动起来!上车!快!”
“最快的速度冲进前面服务站!关死大门!”
人们被他一嗓子吼懵了。
但看他那脸色,谁也不敢多问。
连滚带爬地往车上窜。
“头儿,咋了?”瘦子一边跑一边问。
张图没答话。
一把拉开冷藏车沉重的车门。
他心里头那股子不祥的预感,跟怀表传来的灼热一样都蹭蹭往上冒。
“诡物……闻着味儿了。”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大的,要来了。”
远处,天地相接的那条在线,天光昏暗,浓得象化不开的墨。
而且那墨色正在朝着车队,缓缓压了过来。
第一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