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沸腾湖的第二天傍晚，寂静岭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不是山岭，而是一片绵延的、被灰白色浓雾笼罩的洼地。雾很厚，像凝固的牛奶，即使隔着几公里也能感觉到其中散发出的寒意——不是温度的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能量层面的死寂。
“到了。”黄家声的声音在车队电台里响起，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所有人停车，就地扎营。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进去。”
曹昆从副驾驶座下车时，脚下踉跄了一下。
刘雯雯立刻扶住他：“又发作了？”
“没事。”曹昆摆了摆手，但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冷汗。
从昨天开始，体内那股新融合的力量变得越来越不稳定。金色与暗红色像两条互相撕咬的蛇，每一次冲突都会带来剧烈的头痛和幻觉。最严重的一次是在中午休息时，他看见陆诗文端着水走过来，但在他眼里，陆诗文的脸突然扭曲成沸腾湖那张怪物的脸，张开嘴要吞噬他。
他差点拔刀。
是李静用精神干涉强行让他清醒过来，代价是她自己也脸色苍白地呕吐了半天。
“你的污染程度在加深。”李静此刻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扫描仪，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跳动着，“神性物质正在尝试同化你的奇点。按照这个速度，最多三天，你就会”
“就会变成怪物？”曹昆接过话。
“或者死。”李静收起扫描仪，“净化剂的效果在减弱。你需要更彻底的治疗。”
“遗迹里会有办法吗？”
“不知道。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曹昆没再说话。他走到营地边缘，看着远处那片死寂的白雾。在全新的感知视野里，寂静岭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团活着的黑暗。
不是没有能量，而是所有能量都被某种东西“吞吃”了。雾区就像一个巨大的海绵，吸收着周围一切游离能量，连光线和声音都无法逃逸。他能隐约感觉到，雾区深处有某种庞大的意识在沉睡，每一次呼吸都让整个区域的能量场轻微脉动。
像一颗巨大的、腐烂的心脏。
“曹哥。”张小五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压缩饼干，“吃点东西吧。你昨天一整天就喝了点水。”
曹昆接过饼干，却没什么食欲。他看着张小五年轻的脸——这小子刚加入团队时还是个咋咋呼呼的半大孩子，现在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但眼神依然干净。
“小五，”曹昆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像我了你会怎么办？”
张小五愣住了，随即咧嘴一笑：“曹哥你说什么呢。你永远是我曹哥。”
“我是说真的。”曹昆看着他，“如果我变成怪物，失去理智，开始攻击你们——”
“那我就打醒你。”张小五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就像你当初打醒我们一样。你还记得吗？在绿海里，我们比个蹦兄弟刚加入那会儿，老三因为哥哥的死天天酗酒发疯，是你把他按在泥水里揍了一顿，揍到他哭出来，然后跟他说‘哭完了就站起来，活着的人得替死了的人好好活’。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曹哥，你是我们的锚。你要是都倒了，我们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昆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身时，他看见比个蹦兄弟的老三正蹲在车边保养重弩。这个壮硕沉默的汉子自从大哥二哥死后话更少了，但每次战斗都冲在最前面，像要替死去的兄弟多杀几个敌人。
还有陆诗文，正用简易酒精炉加热罐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冷静而专注。她是团队的脑子，总能在最混乱的时候给出最理性的方案。
刘雯雯在检查弓箭，黄一一和陆雨在拌嘴，李静在调试设备，黄家声在整理资料
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聚在一起，走过绿海、穿过地底、跨过沸腾湖，现在站在寂静岭前。
而他，可能会变成把他们拖入深渊的怪物。
曹昆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绝不。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就算要死，也要先带他们找到活路。
深夜。
营地轮值，这班是曹昆和比个蹦老三。
两人坐在篝火旁，火光照亮了周围十几米的区域，更远的地方被夜色吞没。寂静岭方向的白雾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磷光，像一片发霉的皮肤。
“曹哥，”老三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我昨晚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
“梦见我大哥和二哥。”老三盯着火焰，“他们站在一片光里，朝我招手，笑着说下面挺好的，让我别急着去找他们。”
他顿了顿：“但我总觉得那不是他们。大哥笑起来不是那样，二哥也不会说那种文绉绉的话。”
曹昆看向他：“你觉得是什么？”
“不知道。”老三摇头，“但自从靠近寂静岭，我就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不是怪物那种，是人。”
话音刚落。
！砰！
枪声撕裂了夜空。
不是从寂静岭方向，而是从他们来时的路——沸腾湖的方向。
子弹打在曹昆脚边的石头上，溅起火星。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子弹像雨点般泼洒过来。
“敌袭！”曹昆扑倒在地，翻滚到车后。
老三反应慢了一拍，第二波子弹扫过来时，他闷哼一声，肩膀上炸开一朵血花。
“老三！”曹昆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到掩体后。
整个营地瞬间惊醒。刘雯雯从帐篷里冲出，弓已上弦。陆诗文拉着黄一一和陆雨往岩石后躲。李静和黄家声也各自找掩体。
“多少人？”刘雯雯问。
“不清楚。”曹昆探出头，夜视仪里看到至少二十个热源在快速接近，“训练有素，不是流寇。”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
“曹昆团长，以及‘烛龙’小队成员。我们是研究院直属特别回收部队。奉指挥部命令，前来接管‘高危污染个体’曹昆。请配合工作，放弃抵抗。”
声音是合成的电子音，听不出男女。
曹昆和李静对视一眼。
“回收部队？”李静皱眉，“我没有接到相关通知。”
“因为通知是直接下达给‘精英派’的行动组的。”黄家声脸色铁青，“他们等不及了他们要在曹昆进入遗迹前，把他控制住。”
“控制？”曹昆冷笑，“我看是‘回收’吧。死了的奇点载体，也是研究材料。”
对方显然没有谈判的意思。扩音器再次响起：“重复一遍：放弃抵抗，交出曹昆。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回应他们的是一支箭。
刘雯雯的箭贯穿了扩音器的喇叭，电子音戛然而止。下一秒，对方的火力全开。
这不是遭遇战，这是围剿。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火力配置完全压制了曹昆团队的轻武器，而且战术配合极其娴熟，三人一组交替推进，压制射击和投掷震撼弹的时机精准得可怕。
“他们想活捉你！”李静在枪林弹雨中喊，“但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曹昆咬着牙，左手握刀。右臂虽然恢复了行动能力，但暗红色的脉络依然不稳定，他不敢轻易调用那股力量——怕失控。
战斗陷入僵局。对方的推进虽然缓慢，但在稳步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比个蹦老三肩膀中弹，失血让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张小五的大腿也被流弹擦伤。
再这样下去，最多十分钟，他们就会被彻底包围。
“曹哥”老三忽然开口，声音虚弱，“我给你创造个机会”
“什么？”
老三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掩体后站起，将重弩架在车顶，对准敌人最密集的方向——
扣动扳机。
不是一支弩箭，而是三支连发。
重型弩箭呼啸而出，对方显然没料到还有这种火力，前排两人被贯穿倒地。但也就在那一瞬间，至少五支枪口对准了老三。
“趴下！”曹昆吼。
老三没有趴下。
他保持着射击姿势，用身体挡住了那个方向的所有射击线。
噗噗噗——
子弹入肉的声音。
老三身体剧烈颤抖，但他硬撑着没有倒下，而是用最后的力气，从腰间拔出一颗手雷，咬掉拉环。
“曹哥”他转过头，对曹昆咧嘴笑了一下，嘴里全是血，“替我多杀几个”
手雷扔出。
轰！
爆炸的火光暂时遮蔽了视线。曹昆在烟尘中冲出去，抓住老三倒下的身体，拖回掩体后。
但已经晚了。
老三的胸口被打成了筛子，血像喷泉一样涌出。陆诗文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按压伤口，但血根本止不住。
“老三！老三你撑住！”曹昆按住他的伤口，手很快被温热的血浸透。
老三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他嘴唇动了动，曹昆把耳朵凑过去。
“曹哥他们不是来抓你的”
“是来杀你的”
“因为你的污染会破坏遗迹里的某个东西”
“有人不想让那东西被激活”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眼神彻底暗了下去。
手垂落。
死了。
曹昆跪在那里，手里的血还在往下滴。世界在他耳边变成一片嗡鸣。
老三最后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是来杀你的。”
“你的污染会破坏遗迹里的某个东西。”
“有人不想让那东西被激活。”
谁？
什么东西？
为什么？
愤怒像岩浆一样从心底涌起。金色的奇点能量和暗红色的神性污染在这一刻不再冲突，而是融合成一种灼热的、毁灭性的橙红色火焰，从丹田炸开，冲向四肢百骸。
曹昆站起来。
他的右眼变成了彻底的暗红色，左眼则燃烧着金色的火焰。皮肤下的脉络像活过来的刺青般浮现，金色与暗红色交织，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能量波动。
“曹昆！冷静！”李静想用精神干涉，但她的力量撞上曹昆此刻的能量场，像撞上一堵墙，整个人被弹飞出去。
曹昆没听见。
他走出掩体，走向敌人。
子弹射向他，但在接触身体的瞬间就被体表那层橙红色的能量场蒸发。他抬起左手，虚空一握。
冲在最前面的三个敌人突然僵住，然后整个人从内部燃烧起来——不是火焰，是能量燃烧，橙红色的光从他们的七窍喷出，几秒钟内就把他们烧成了焦炭。
剩下的敌人惊恐地后退。
“怪怪物！”
“开火！全力开火！”
更多的子弹、榴弹、甚至单兵火箭弹轰向曹昆。但所有攻击在接触到那层能量场的瞬间都失效了。他像一尊从地狱走出的神只，每一步都在地面留下燃烧的脚印。
“不够。”曹昆开口，声音不再是他的声音，而是混合了无数回响的低语，“远远不够。”
他抬起双手。
以他为中心，半径五十米内的空气开始扭曲。地面上的碎石浮起，然后在空中化为粉末。敌人的枪械开始熔化，衣服自燃，皮肤龟裂。
这是无差别的能量辐射，是神性污染与奇点力量融合后产生的、超越理解的毁灭性能量场。
“曹昆！停下！”刘雯雯冲过去，想拉住他。
但她的手刚碰到曹昆的手臂，就被烫得缩了回来——曹昆体表的温度已经高到能瞬间烧伤皮肤。
“你会杀死所有人！”李静嘶吼，“包括我们！”
曹昆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那双异色的眼睛看向营地的方向。
刘雯雯、陆诗文、黄一一、陆雨、张小五、受伤的比个蹦老四、还有黄家声和李静
他们脸上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担忧。
担忧他。
担忧那个正在变成怪物的曹昆。
“我”曹昆张嘴，声音恢复正常了一些，“我控制不住”
“那就让我们帮你！”刘雯雯不顾灼热，再次抓住他的手臂，“一起控制！”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地趴在营地角落的达芬奇，突然动了。
这只巨大的变异龟仰起头，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吼叫。不是龟类的叫声，更像某种巨兽的咆哮。
随着吼声，它龟壳上的纹路——那些原本只是装饰性的、像古老文字的刻痕——开始发光。
淡金色的光。
与曹昆体内奇点同源的光。
光从龟壳蔓延到达芬奇全身，它整个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不是变异，而是苏醒。
龟壳的纹路变得更加清晰，像活过来的电路板。四肢的鳞片泛起金属光泽。最惊人的是它的眼睛——原本温顺的黑色眼睛，此刻变成了淡金色，瞳孔深处有复杂的几何图案在旋转。
达芬奇看向曹昆。
然后，它张嘴，吐出了一团光。
不是攻击，那团光温柔地飘向曹昆，融入他胸口。
瞬间，曹昆体内狂暴的能量场开始平息。金色与暗红色的冲突减弱，橙红色的火焰逐渐收敛。他眼瞳中的异色褪去，恢复成正常的深棕色。
“达芬奇”曹昆喃喃。
达芬奇发出一声疲惫的低鸣，趴回地上，龟壳上的光黯淡下去，像是消耗了太多力量。
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曹昆“看”到了。
通过那团光，他看到了达芬奇记忆深处的东西——
那是一片辉煌的殿堂，穿着白袍的上古文明研究员在忙碌。殿堂中央，一个巨大的能量核心在旋转，核心周围连接着数十条能量导管，导管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只只巨大的龟类生物。
它们是“活体能量调节器”。
是上古文明用来稳定神性实验的“安全阀”。
达芬奇不是普通的变异龟。
它是某个“调节器”的后代，体内沉睡着一部分上古文明的技术烙印。
而刚才，它用那份烙印，暂时平衡了曹昆体内暴走的力量。
枪声停了。
敌人显然也被刚才的异变吓到，暂时停止了进攻。
李静冲到曹昆身边，快速扫描他的状态：“能量波动稳定了但只是暂时的。达芬奇给你的‘稳定烙印’最多维持二十四小时。”
她看向远处重新组织阵型的敌人：“我们必须立刻进入寂静岭。那里面的能量场能干扰所有电子设备和远程感知，他们不敢贸然追进去。”
“走。”曹昆抱起老三的尸体，声音沙哑，“带他一起。”
“可是——”
“我说，带他一起。”曹昆的眼睛又泛起一丝暗红，“我要让他亲眼看着我给他报仇。”
众人不再说话，迅速收拾装备，将必要的物资背上身，车辆只能放弃。
他们冲向寂静岭的白雾。
身后，枪声再次响起，但子弹射入白雾后就像被吞噬了，连声音都传不进来。
进入雾区的瞬间，曹昆回头看了一眼。
在营地燃烧的火光映照下，他看见那些“回收部队”的人正围在老三的尸体旁——不，他们不是在检查尸体，而是在收集地上的血液和碎肉。
装进特制的冷藏容器。
就像收集实验样本。
曹昆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个戴着头盔的敌人抬起头，面罩下的眼睛隔着几百米与他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是淡蓝色的。
和李静使用精神干涉时的颜色，一模一样。
曹昆瞳孔一缩。
但白雾已经吞没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