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已是八月十六。
万寿圣节的前两日，整个紫禁城都已换上了一副喜气洋洋的新装。各处宫门、殿宇都挂上了大红的宫灯，贴上了描金的寿字，连御花园里的路都铺上了红毡，一派花团锦簇的盛世景象。
承华宫中，朱常洛正在最后一次检查给父皇的寿礼清单。那是一座重金从南方寻来的红珊瑚树，足有三尺来高，通体如血，枝桠繁茂，寓意着“红红火火，子孙满堂”。虽然为此耗费巨资，但他看着那红光，心中总算稍微踏实了一些。
“检儿，你和校儿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朱常洛招手唤来正在一旁陪坐的两个儿子，语气温和地问道。“尤其是检儿，你前阵子神神秘秘的，到底给你皇爷爷备了什么‘奇巧之物’？可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啊。”
他心中还是有些担心。若是朱由检的礼物太过寒酸，或者弄出什么不吉利的东西，那可是要连累他这个当太子的脸面的。
“父王放心！”
朱由检一脸自信，小胸脯挺得老高：“东西已经做好了，此刻正由赵伴伴带着人，小心看护在偏殿里呢。孩儿保证，皇爷爷看了，一定会高兴的！”
一旁的朱由校也难得地挺直了腰杆，重重点头：“是的父王！那东西……那是真的好！”
他想说那是“神物”，但想到弟弟的嘱咐要保持神秘感，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那眼神中的自豪，怎么也藏不住。
看着两个儿子如此笃定，朱常洛虽还有些许疑虑，但也被他们的自信感染，点了点头：“那好，既然你们有把握，那为父就不多问了。切记，万寿节当日，乃是天下瞩目的大日子，万不可有丝毫行差踏错！”
“儿臣遵命！”
八月十八日，万寿圣节正日。
辰时初刻，乾清宫外早已是冠盖云集，钟鼓齐鸣。满朝文武身着朝服，按照品级列队，肃立于丹墀之下，恭贺天子五十七圣寿。
今年的寿宴规模空前宏大，万历皇帝不仅罕见地要受朝贺，更是破天荒地下旨在乾清宫大殿赐宴，许百官近距离面圣。这让久疏君面的群臣激动不已，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比过年还喜庆的笑容，不管这笑容几分真几分假，面子上是一定要做足的。
大殿内，金碧辉煌，香烟缭绕。
万历皇帝头戴九旒冕，身着衮龙袍，端坐于金銮宝座之上。虽然由于身体肥胖、足疾未愈，他坐在那里略显吃力，需要靠着隐几支撑，但今日他显然心情极佳，面色红润，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随着太常寺卿一声悠长的唱喝：“百官进献——！”
寿礼环节，正式开始。
首辅方从哲率领内阁大学士们，献上了用黄金打造的《无逸图》和亲自撰写的《圣寿颂》，既显文臣风雅，又寓规谏于祝寿之中，可谓得体。
各部尚书、公侯勋贵也纷纷献宝。有献千年古参的，有献和田美玉的，有献南海珍珠的，一时间，殿内珠光宝气，让人眼花缭乱。万历皇帝看着这满堂珍宝，虽然他私库里这样的东西多得堆成了山，但那份万邦来朝、群臣效忠的满足感，还是让他频频点头，龙颜大悦。
“皇太子进献——！”
太监的高呼声再次响起。
朱常洛带着一丝紧张，亲自捧着那个蒙着红绸的托盘走上前来。
“儿臣朱常洛，恭祝父皇圣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红绸揭开，那株色泽鲜红、形态完美的三尺红珊瑚树赫然显露。灯烛的映照下，红光流动，灿烂夺目。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此等品相的珊瑚树，堪称稀世之珍。
“好！好！好！”
万历皇帝看着这株红珊瑚，也是眼前一亮，连声叫好。他对红珊瑚这种喜庆又富贵的东西向来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太子所献，这无疑是对他“天伦之乐”心理的最好满足。
“太子有心了，这份孝心，朕收下了！”
他大笑着吩咐左右，“将这珊瑚摆到朕的暖阁里去，朕要时常把玩！”
朱常洛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退回原位时，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皇孙进献——！”
随着这一声唱名，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门口。
只见朱由校和朱由检两兄弟，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手捧礼盒，而是空着手走进了大殿。
而在他们身后，四名身强力壮的内侍，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被巨大金黄色绸缎笼罩着的庞然大物，一步一顿，显得极其沉重。
那个物件呈圆柱形，高约五尺，虽看不见真容，但这神秘的阵仗，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孙儿由校、由检，叩见皇祖父！恭祝皇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兄弟二人跪在御阶前，齐声高呼。
万历皇帝看着那神秘的“大家伙”，也来了兴趣，身体微微前倾，笑着问道：“两个猴儿，给皇爷爷带来了什么宝贝？搞得这般神秘兮兮的？”
朱由检仰起头，脸上带着灿烂而自信的笑容：“回皇祖父，这不仅是孙儿们的孝心，更是一件为您量身打造的祥瑞之物！”
“哦？祥瑞？”万历皇帝挑了挑眉，“那朕可要好好看看了。掀开它！”
“是！”
随着朱由检一声令下，朱由校上前一步，抓住那块金黄色的绸缎，用力一扯！
“哗啦”一声，绸缎滑落。
那座“天地浑仪自鸣钟”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那一瞬间，大殿内似乎静止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太美了！太震撼了！
深紫色的檀木底座，雕刻着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古朴厚重；中间巨大的珐琅钟面，镶嵌着各色宝石作为刻度，华丽非凡；而最顶端的那个纯铜打造的浑天仪，其上日月星辰位置精准，黄道赤道清晰可辨，正以一种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静静地旋转着！
铜的金属光泽与紫檀的温润木质交相辉映，机械的精密美感与传统工艺的古典韵味完美融合，宛如一件天成的艺术品，静静地伫立在大殿中央。
“这……这是……”
万历皇帝瞪大了眼睛，竟然扶着把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活了大半辈子，自鸣钟见过，浑天仪见过，但把这两样东西揉捏在一起，还能做得如此宏伟精美的，他也是头一回见！
“皇祖父，这便是孙儿们为您敬献的‘万寿无疆天地同寿自鸣钟’！”
朱由检不失时机地高声介绍道。
“此钟上方为浑天仪，乃观天象之神器，象天道之运行，日月星辰，昼夜不息；下方为自鸣钟，乃记时刻之利器，法地道之更替，分秒必争，丝毫不爽！”
他指着那浑天仪，朗声道：“两者连通，天旋地转！意在寓意：皇祖父乃真命天子，上承天道，下顺民时，统御万方！大明江山，在皇祖父的治下，正如这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古长存，永世不朽！”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挠到了万历皇帝的痒处！
天道、顺时、统御、永恒！这正是每一个帝王梦寐以求的政治寓意和祥瑞征兆！
万历皇帝听得心花怒放，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舒展了开来，连声大笑：“好！好寓意！好气魄！这宝贝，做得巧夺天工啊！”
他刚想让人抬上来细看，朱由检却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秘地说道：“皇祖父，且慢。现在是巳时三刻，距离午时整点，只差片刻。此钟最神奇之处，尚未展现。请皇祖父静待片刻，看此钟如何为您贺寿！”
全场的好奇心被彻底吊了起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座大钟，大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听得见那大钟内部传来“嘀嗒、嘀嗒”那富有节奏的机械声响。
那声音，清脆、稳定，仿佛是时间的脚步，一步步走向那个神秘的时刻。
终于，当钟面上那根精致的长针指向正上方的那一刻——
“铛——！”
一声悠扬深远的报时钟声响起。
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底座那扇精雕细琢的朱红山门突然自动向两侧滑开，八个身着彩衣、神态各异的木偶小人，手持各式乐器，如真人般缓缓旋转而出！
“叮叮咚咚……”
一阵清脆悦耳的音乐声随之响起！那是真正的、由金属敲击发出的乐声，曲调激昂欢快，赫然正是那首最为应景的《万寿无疆曲》！
八仙祝寿！乐声悠扬！浑仪旋转！
视觉与听觉的双重震撼，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这哪里还是机械？这分明就是仙法！是真正的祥瑞降临！
万历皇帝再也坐不住了，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指着那自鸣钟，连声音都变了调：“妙！妙极！此乃巧夺造化！此乃真正的天降祥瑞啊！”
乐曲奏罢，八仙缓缓退回，山门关闭，一切归于平静，唯有那浑天仪仍在缓缓转动。
全场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赞叹声！
“吾皇万岁！大明万岁！祥瑞！这是天大的祥瑞啊！”
群臣在方从哲的带领下，齐齐跪倒，山呼万岁。这马屁，谁不想拍？而且拍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心悦诚服！
朱由检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拉着还沉浸在震惊和自豪中的大哥，再次叩首：“皇祖父喜欢，便是孙儿们最大的福气！这钟的每一颗齿轮、每一个机关，都是大哥不眠不休，亲手打磨调试出来的！大哥这份孝心，天日可表！”
他毫不吝啬地将最大的功劳推给了朱由校。朱由校听到弟弟提到自己，又是激动又是害羞，涨红了脸，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傻傻地跟着磕头。
“好！好孙儿！”
万历皇帝大步走下御阶，亲自将两个孙子扶了起来，左手拉着朱由校，右手拉着朱由检，笑得合不拢嘴，“你们俩，都是朕的好孙儿！说，你们想要什么赏赐？只要这天下有的，皇爷爷都给你们！”
这是他这位吝啬皇帝极少许下的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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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心中一动，他知道，时机到了！
他悄悄捏了捏朱由校的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然后，他仰起小脸，眼神中充满了孩童特有的憧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大声说道：
“皇祖父，孙儿不要金银，也不要珠宝。孙儿只有一个心愿！”
“哦？你说！”万历心情正好，大手一挥。
“孙儿听说，南方沿海，如福建、广州等地，常有海外番船到来，带来许多这般神奇的机械和高产的良种。甚至听闻有一种名为‘番薯’之物，不惧旱涝，亩产数千斤，能救万民于饥馑！”
朱由检的语速加快，带着一丝急切。
“孙儿想，既然我们能造出这自鸣钟为皇爷爷祝寿，那能不能也将那些海外的神奇之物引进来，为我大明百姓造福？”
他“扑通”一声再次跪下，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疏，双手高举：
“孙儿恳请皇祖父恩准，允许孙儿派遣家奴，前往南方沿海，搜罗此类祥瑞作物与技艺！为此，求皇祖父赐下一道特许的路引关防，准予其在沿途关卡通行无阻，专为朝廷、为皇爷爷寻宝献瑞！”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方从哲垂眸掩去眼底的诧异，而几名东林官员已交换了欣喜的眼色——皇孙此举不管出于何目的，太子一脉的民望必将大涨。后排却有人低声冷笑：‘黄口小儿也敢妄谈农政？’却被淹没在山呼万岁的声浪中。”
这小皇孙，要的赏赐竟然不是为自己，而是要去寻什么番薯？还要一张路引？
万历皇帝也是一愣，随即，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搜罗祥瑞、引进良种，名头冠冕堂皇，既无碍朝政大局，又显出这孩子的仁心与眼界。一张路引而已，对他这个皇帝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惠而不费。
而且，看着眼前这个为了百姓吃饭问题而一脸郑重的小孙子，万历心中那根沉睡已久关于仁君的弦，似乎也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好志气！”
万历皇帝高声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出了他的一言九鼎的承诺：
“既然你有此孝心与仁心，朕岂有不准之理？传旨！特赐皇孙朱由检‘采访使’腰牌一面，准其遣人赴南直隶、福建、广东等地，采访海外奇物良种！沿途关津，不得阻拦！朕倒要看看，你还能给朕带来什么更大的惊喜！”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不管其他，直接抢先重重叩首，额头紧贴地面。
那一刻，他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