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西李在刚抚养朱由检的时候,还抱着一丝幻想,认为自己能够将这个名义上的养子,像捏面团一样,牢牢地控制在手心,那么,数年后的今天,她早已彻底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多年的较量下来,西李郁闷地发现,这个朱由检,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你威逼利诱、敲打拉拢,他都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像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仅伤不了对方分毫,反而时常把自己憋出内伤。
不过,成年人的世界,尤其是深宫里成年人的世界,利益永远大过情绪。既然无法掌控,那便转为利用。
两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西李,继续扮演着她“宽仁慈爱”的养母;朱由检,也尽心尽力地,维持着自己“恭顺孝顺”的儿子形象。
双方在这场心照不宣的表演中,各取所需。
朱由检每日清晨卯时,也必然会穿戴整齐,准时出现在西李的寝殿门外,朗声请安,等候召见。
若西李恰好心情不错,或是想在下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慈母”形象,便会让他进去说两句场面话;若她心烦不想见,他便只需在门外规规矩矩地叩三个头,再自行离去。到了晚上就寝前,这套流程,还会再重复一遍。
当然,西李也会定期地“教导”朱由检。其内容,无非就是“在宫中要孝顺听话”、“要时刻谨记,你今日的一切,皆是你父王与我所赐”、“要敬爱兄长,不可生出别样心思”等等毫无营养的陈词滥调。
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里,如朔望、节庆,西李甚至还会“恩赐”朱由检与她一同用膳。但这并非为了增进所谓的母子亲情,而更像是一场仪式性的政治表演。饭桌上,朱由检必须严格遵循“食不言”的宫廷规矩,一举一动都得恭谨有度,由专门的太监布菜,绝不能自己随意夹取。
西李也会在这时,装作不经意地,过问朱由检的读书进度。她并非真心关心他的学业,而是在借机检查他是否“听话”,顺便敲打一下他身边的那些太监,看看他们有没有胆大包天,向朱由检灌输一些不利于她的思想。
她始终觉得,自己一个大人,怎么就拿一个九岁的小屁孩没办法呢?她不得不怀疑,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教唆。
之前,她最怀疑的是那个老奸巨猾的高宇顺,可如今,高宇顺都死了快一年了,这朱由检,却还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完全不吃自己那一套!
……
今日,天刚蒙蒙亮。
朱由检如往常一般,早早地来到了西李的殿门外。他本想着,今日也能像往常一样,敷衍了事,请个安便回去。
不料,通传的太监进去后,很快便出来,尖着嗓子道:“五殿下,娘娘让您进去呢。”
朱由检心中微微有些诧异。
要知道,自己每次这套“孝子”组合拳,每次都能把西李恶心得如同吃了苍蝇一般,不上不下,难受至极。
是以,近来她除非必要,否则都懒得见自己。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有什么事,非得见自己不可?
他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露分毫,跟着引路的太监刘尚礼,缓步走进了殿内。
殿内,熏香袅袅,燃的是昂贵的安息香。
西李正坐在梳妆台前,由两名手脚麻利的宫女,伺候着梳理一头乌黑的长发。看她的神情,心情似乎确实不错,那描金的梳妆台上,还随意地放着一颗新进贡的南洋大珍珠,圆润饱满,光华夺目。这是太子朱常洛昨日才赏赐给她的。
朱由检迈着小步,趋入殿内,在距离梳妆台三步之遥的合适距离后,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跪下,叩首,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儿子由检,给母亲请安。愿母亲今日康宁顺遂。”
西李透过光洁的铜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回头,只是拖长了语调,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起来吧。今儿个倒是来得巧,我这才刚起身。可见你这孝心,也是掂量着时辰,掐着点儿来的。”
这是在讽刺他请安不够积极,只是掐着规矩的最后时限,来走个过场。
朱由检站起身,垂手侍立,小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表情,诚恳地回答道:“母亲明鉴。儿子昨夜诵读《诗经》,读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一句,思及母亲平日照料儿子的种种辛劳,心中感念不已,竟至深夜方才入眠。故而今晨起得晚了些,险些误了定省之时,还请母亲责罚。”
得了,不等你发难,我干脆主动请罚,先把你的嘴堵上。
更绝的是,他这句“哀哀父母”,在此情此景之下,含义极为模糊。既可以理解为是在感念她这位养母西李,更可以被解读为,他是在思念自己那位早逝的亲生母亲,刘淑女。
西李那握着篦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显然也听出了这弦外之音,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悦。她缓缓地从镜前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抹虚假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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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小年纪,倒还懂得用功了。来,说给为娘听听,昨夜还读了些什么呀?也好让为娘跟着欣慰欣慰。”
她这是打算亲自下场考校一番。若是朱由检答不上来,便可当场坐实他“虚伪巧言,欺瞒长辈”的罪名!
朱由检依旧是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回母亲,除了《诗经》,还读了些《礼记》。儿子记得书中有一句,说‘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
他仰起头,看着西李,一脸认真地求教道:“儿子便在想,譬如这晨昏定省之礼,其核心,是否不在于来得‘早’或‘晚’,而是在于那份‘心诚’?若是心中虔诚,礼便到了;可若是只为了贪图一个‘早’字,睡眼惺忪地前来敷衍了事,反倒是失了那份恭敬的本意。母亲您博闻强识,您说,儿子想的这个道理,对不对呀?”
“……”
西李被他这番话,噎得是一时语塞!脸上那虚假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她感觉自己又是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这小东西,引经据典,还将问题抛回给了自己。自己若是说他对,那便是承认了他来晚了也有理;若是说他不对,那岂不是在说,自己更看重形式,而非真心?
她只得干笑两声,语气也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呵,好一张利嘴!看来,我这小小的宫殿,是容不下你这尊博览群书的大菩萨了!”
说不赢道理,便干脆撕破脸,开始用身份和地位压人,进行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
朱由检闻言,小脸瞬间煞白,立刻露出了一副惶恐至极又委屈万分的表情,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母亲!母亲此言,真真是折煞儿子了!儿子所学的一切经义道理,不都是为了能明事理、知进退,将来能够更好地孝顺母亲您吗?儿子愚钝,若是言语之间有何失当之处,那也必定是无心之过。母亲您一向胸怀如海,便饶恕儿子这一回吧!”
他一边说,一边还抬起袖子,假意擦了擦眼角,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哭腔:
“若是母亲因儿子一句无心之言,便气坏了身子,那儿子真是万死也莫赎了啊!”
这一套连招下来,打得是行云流水!
看似将姿态放到了最低,下跪、认错、自称愚钝,可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他先给西李戴上了一顶“胸怀如海”的高帽子,直接进行了道德绑架;
然后,又将西李的“生气”和“气坏身子”这两个概念,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就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西李:您要是再继续追究下去,那就是您心胸狭窄,自己跟自己高贵的身体过不去!
朱由检心中也不由得暗自感叹:这古代人,可真是太吃“道德绑架”这一套了!
西李:“…………”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跪在地上,肩膀还一抽一抽的朱由检,她当然知道这不是朱由检真的在哭,怕是都要笑抽了。
瞬间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直冲天灵盖,却又发作不出来。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被吹满了气,却找不到出气口的气球,憋得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此刻看着都觉得碍眼;那颗流光溢彩的南洋大珍珠,也似乎失去了光泽。今天早上因为得了太子赏赐而来的那点好兴致,算是被这小兔崽子给搅得荡然无存!
“娘娘,您息怒,您息怒啊!”
眼看气氛就要彻底僵住,侍立在一旁的管事太监姚进忠,连忙上前一步,打了个圆场。他一边给西李轻轻地捶着背顺气,一边陪着笑脸说道:“五殿下才多大点儿年纪?他就是一心想孝顺您,只是嘴笨,不会说话罢了。您是长辈,是慈母,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那才叫不值当呢!”
朱由检也知道,戏不能太过火。真要是把西李当场气出个好歹来,那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见好就收,连忙抬起头,用一种带着哭腔、又无比懊悔的声音说道:
“母亲,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再也不敢多嘴了!求母亲看在父王和皇爷爷的面上,千万别生儿子的气了……”
他这番话,又是道歉,又是服软,还将太子和皇帝都抬了出来,给了西李一个天大的台阶下。
西李深吸了几口气,胸口那剧烈的起伏,总算是渐渐平复了下来。她也是久经宫斗之人,知道再纠缠下去,除了让自己更生气之外,毫无益处。
差点忘了今天叫他来的正事!
她看着地上跪着的朱由检,心中冷哼一声,也就顺着姚进忠递过来的台阶下了。她故作大度地挥了挥手,用一种疲惫的语气说道:
“罢了,罢了。本宫还不至于与一个小孩子计较。”
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这才终于说出了今日召他前来的真正目的:
“你起来吧。今日叫你进来,是有一桩事要告诉你。”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了掌控欲,落在朱由检的身上。
“你父王,已经定下来了。”
她缓缓地说道,“不日,你大哥,便会搬过来,与我一同居住。日后,他便是我名下的孩儿了。”
她看着朱由检,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你是做弟弟的,日后见了他,当如见我一般敬重。也要好生准备一下,不可失了礼数。明白了吗?”
“……是,儿子明白了。”
朱由检低着头,恭顺地应道。
他心中,一片冰冷。
果然,还是来了。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可怜的大哥也要落入这女人的魔掌了!
西李见他应下,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她都觉得心烦。尤其是刚刚没有说赢朱由检,她感觉一直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发火?对方已经跪地认错,态度无比恭顺,自己若再发作,坐实了“心胸狭窄”、“苛待养子”的恶名。不发火?心里这口气实在难平。
“行了!起来吧!小小年纪,平时过来请安少说些话,没人会把你当哑巴的。知道的当你读书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做母亲的平日如何苛责于你了!退下吧,我这儿不用你伺候了。”
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
朱由检心中暗笑,表面依旧恭敬无比:
“是,儿子告退。母亲且安心梳妆,儿子晚些再来给母亲请安。”
朱由检再次行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大礼,然后,才缓缓地起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出了寝殿。
直到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那袅袅的香气与冰冷的视线,朱由检才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惶恐与委屈?
只剩下,一片深邃的、冷如寒潭的平静。
朱由检脸上表情瞬间收敛,恢复了一片平静。他理了理衣袖,心中暗道:‘跟我玩道德绑架?我用的可是加强版。’
朱由检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西李脸上那股强忍着的厌烦才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从心底里升腾起来的得意与兴奋!
她拿起梳妆台上那颗圆润的南洋大珍珠,放在手心细细把玩。冰凉温润的触感,让她那因刚才的口舌之争而有些烦躁的心,迅速地安宁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热。
抚养元孙!
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盘旋,如同最美妙的仙乐,让她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畅!
这些年来,她费尽了心机,用尽了手段,才终于在东宫站稳了脚跟,成了这后院之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可她心里清楚,自己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始终还差了最关键的一步。
而现在,这最关键的一步,老天爷……不,是小爷,亲手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手里现在有什么?
有小爷毫无保留的宠爱!
有名义上的养子,聪慧早熟、极得圣眷的皇五子,朱由检!
而马上,她还将拥有分量最重、也是最具决定性的那枚筹码——大明朝的皇长孙,元孙朱由校!
小爷仅存的两个儿子,现在,全都在她的手上!
这说明了什么?
这再明显不过了!
这说明了,在小爷的心中,她西李,早已是这东宫无可争议的女主人!这偌大的东宫,将来这偌大的后宫,舍她其谁?!
对了!
西李的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另外一桩极为有利的“旧例”!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元长孙朱由校和五子朱由检小爷最先将他们交由谁来抚养的?
正是小爷那早逝的、原配的太子妃郭氏啊!
虽然郭妃福薄,没过多久便病逝了。但当初这个安排,却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一个规矩,一个惯例——只有位份最尊贵的嫡母,才有资格抚养皇子皇孙,尤其是元孙!
而如今只要小爷再次做出了同样的安排!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西李,在他心中,就是等同于太子妃的存在吗?
想到这一层,西李只觉得浑身通泰,喜不自胜!连带着,刚才被朱由检那个小兔崽子气出来的那点不快,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不就是个嘴皮子利索点的小屁孩吗?
没关系。
等自己将来坐上了那个位置,成了他名正言顺、如假包换的嫡母,有的是时间和法子,将他那身小小的硬骨头,一寸一寸地,磨得服服帖帖!
西李看着铜镜中自己那依旧美艳动人的容颜,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她仿佛已经看到,那顶尊贵无比的皇后凤冠,正在不远的前方,向她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一切,都已在她的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