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正沉浸在辽东战败带来的巨大震撼中,书房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片刻后,他身边的侍书小太监杨宗汝轻步走了进来,躬身禀报道:
“殿下,元孙身边的内侍宋晋前来通传,说元孙想过来与您说说话。”
朱由检闻言,心中略感讶异。大哥平日里总是在自己的小院里捣鼓那些兴趣爱好,鲜少在晚间主动串门。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纸条,正色道:“快快有请。”
“是。”
杨宗汝领命退下。
朱由检也随即起身,示意李矩和王乾先退到一旁的回廊下,自己则走到了书房门口迎候。
没过多久,便看见朱由校的身影,在一名内侍引领下,穿过月亮门,缓缓走来。
四月的暮春,天气已渐渐转暖,他身上却还穿着一件素白的棉布孝袍,未加任何纹饰。因为生母王才人于上个月不幸病逝,他此刻仍在守孝期内。
九岁的朱由检看到兄长,心中不由得一叹。这四年来,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愈发深厚。大哥虽然还是那个沉迷于木工、不喜读书的少年,但对自己这个弟弟,却是真心实意的好。
眼前的朱由校,已经十五岁了。他的身形愈发高大挺拔,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肩膀变得宽阔起来,原本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庞,此刻轮廓也变得分明,显出几分硬朗的线条。
只是,因为新丧之痛与守孝的劳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缺了些血色。那双往日里总是闪烁着兴奋光芒、专注于木工活计的眼睛,此刻却显得异常深沉,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与茫然。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有斧凿刨锯玩乐在自己世界中的顽童了。
生母的离世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心上,迫使他一夜之间,开始褪去天真,学着去审视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大哥。”
朱由检上前一步,郑重地行了一礼。
“五弟。”
朱由校也回了一礼,声音比往常低沉了些许。
兄弟二人并未多言,朱由检引着朱由校进入书房,在窗边的坐榻上坐下。宫女奉上清茶后,便悄然退去。
书房内一时有些沉默。
还是朱由检先开了口,他看着兄长那略显憔悴的面容,轻声问道:“大哥近来可还好?孝期劳顿,还需多保重身体才是。”
“我无妨。”
朱由校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谈自己的悲伤。他端起茶碗,用杯盖撇着浮沫,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口提了一句:
“外面又打败仗了,是吧?听宫里的人都在说,辽东那边,死了好多人。”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的兴趣,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遥远的事情。说完,他便将茶碗放到一旁,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朱由检心中一动。他知道,以大哥的性子,能主动提一句“死了好多人”,已经说明这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但他显然没有兴趣,也无意去深入探讨这背后的军国大事。
他知道,大哥今夜特意通传前来,必有别事。
“大哥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朱由检关切地问道。
朱由校抬起头,看了弟弟一眼,那双深沉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符合他年龄的、夹杂着无助与忧虑的情绪。
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沉默了半晌,才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
“五弟,我今日听到些风声。”
“他们说父王打算,把我交由一位娘娘抚养。”
朱由检心中了然。王才人新丧,大哥身为皇长孙,总不能就此无人照拂,交由一位有位分的妃嫔代为抚养,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安慰道:“大哥不必忧心,宫中几位娘娘都还算和善……”
“不!”
朱由校猛地打断了他,声音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凑得更近了些,那双眼睛里满是失措:“他们说是李娘娘!”
朱由检一愣:“李娘娘?”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莫非是东李娘娘?”
“不!”
朱由校摇了摇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不是,恰是抚养你五弟的西李娘娘。”
这个名字一出,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朱由检看着自己的兄长,只见他提到“西李”二字时,攥着衣角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忌惮与厌恶。
朱由检瞬间明白了。
大哥的生母王才人性子也是个软弱的人,这些年来时常受到西李的排挤与欺凌。
朱由检可是知道自己这位母亲与另一位东李选侍不同,她姿容艳烈,性情更是如火般炽热而霸道。她自恃宠眷,一心想要夺取更尊贵的位置。王才人虽性情懦弱,但她所出的皇长孙朱由校,却是西李野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王才人这些年一直郁郁寡欢,缠绵病榻,其病逝,与西李常年来的精神打压,脱不了干系!
不仅是精神上压迫,例如西李仗着掌管部分东宫用度的便利,不动声色地削减了王才人院里的用度。炭火总是湿冷的,煎药的银炭时有时无;冬日里送来的棉被看似厚实,内里却是陈年旧絮。
有时候还直接上手打王才人,说是悍妇也不为过,但她在太子朱常洛面前总是因为受宠而免受责罚!
大哥虽然不问世事,但他不傻。母亲这些年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里。如今母亲尸骨未寒,父王竟要把他交给这个平日里对自己母亲颐指气使、间接害死母亲的女人去抚养……
这如何能让他不忧虑?如何能让他不心寒?
西李是什么性子,朱由检再清楚不过。强势、善妒、控制欲极强。大哥若是真落到了她的手里,以他那沉闷内向、不善言辞的性格,日后恐怕再无半分自由与安宁可言,只会成为西李用以争宠固位的工具。
看着兄长那苍白而恐惧的脸庞,朱由检知道,那个曾经一心只沉醉于自己木工世界里的少年,是真的不见了。
现实,正用一种最为残酷的方式,逼着他睁开眼睛,去看清这深宫之中,那些隐藏在温情脉脉面纱之下的,冰冷与无情。
看着兄长那副惊惧交加的模样,朱由检心中涌起一阵怜悯,但更多的却是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冲脑际。
他瞬间看透了这件事背后,更为深层的逻辑。
西李她要抚养大哥朱由校?
为什么?
可知道按理说目前最有望能抚养自己大哥朱由校的应该是仁慈寡言笑位,而且自王才人死后,可以说位居东宫后世之首。而且目前她还抚养着自己,为什么还磋磨抚养一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已死才人的儿子,难道是爱心大爆发?
不,绝不可能。
以西李那精于算计、汲汲于权柄的性格,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必然带着强烈的政治目的。欺凌王才人,是为了彰显她在东宫后院中不可动摇的地位。而抚养皇长孙,这背后隐藏的利益,可就太大了!
朱由检的脑中,一道电光石火般闪过——
太子妃!
父王朱常洛的太子妃之位,至今空悬!
西李虽然圣眷最隆,位同副后,但“选侍”终究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称号。只要一日未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她便一日算不得这东宫真正的女主人。而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国母之尊,这是她梦寐以求、也是她毕生追逐的终极目标!
想要登上这个位置,她需要什么?仅仅有父王的宠爱,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册立太子妃,乃至未来的皇后,并非仅仅是太子的家事,更是国事!需要得到皇帝的认可,甚至要获得外朝大臣们的支持。
而大哥朱由校,恰恰就会成为她手中最重、也最关键的一枚筹码!
他是谁?
他是皇长孙!是法理上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是祖宗制度下板上钉钉的“元孙”!在讲究“嫡长子继承”的大明朝,“皇长孙”这三个字的分量,有时候甚至比太子本人还要重!他是国本之所在的“双保险”!
只要西李成功抚养了皇长孙,那么在所有人眼中,她便有了“抚育元孙”的天大功劳!她便是皇长孙名义上的母亲,是“母以子贵”最坚实的体现!
到那时,无论于情于理,在册立太子妃的人选上,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哪个大臣还敢站出来,公然反对一位“抚育元孙有功”的妃嫔?
想到这一层,朱由检不感叹。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深谋远虑!所以王才人尸骨未寒,西李就如同狗看见屎一般急着抢夺大哥的抚养权!
西李,根本就是在为自己的皇后之路,铺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奠基石!
而他的大哥朱由校,这个刚刚失去母亲、还沉浸在悲痛中的十五岁少年,就要成为这盘政治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即将被献祭的棋子!
难怪大哥会如此忧虑。
这种忧虑,已经不仅仅是对一个害死自己母亲刻薄女人的畏惧,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命运摆布、被亲人当成工具的无力与悲凉。
朱由检看着兄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亲情,有时候是最廉价,也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他觉得必须帮他!
自己还能跟西李打擂台,如今自己跟西李已经只是保持着名义上的母子关系了,暗地是水火不相容。
但如果大哥落到西李手里,怕是要人格与精神的毁灭性打压!
突然有一个念头从朱由检思绪中一闪而过,如果大哥出事了,那自己可就成为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