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轻轻呼出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局,赌对了。
在这场由皇爷爷万历帝亲自定义规则、亲自下场裁决的朝会中,顺着他的思路走,绝对不会错。
自国本之争以来,凡是敢跟这位皇帝明面对着干的官员,无论品级大小,几乎都被他用各种手段,贬得七七八八了。自己今日这番堪称锦上添花的言论,焉有不赢之理?
虽然,这样做可能会招来某些言官御史的敌视,但那又如何?
我可是跟着我爷爷混的!
只要在万历皇帝这里留下了一个“聪慧”、“懂事”的好印象,他就不愁自己日后会被如何。天大的麻烦,有皇爷爷顶着呢。
更何况,当那刘光复慷慨陈词之时,应者寥寥。朱由检便已看出,此人并非是秘密撺掇了一伙同道,而是头脑一热的临时起意。他这种不管不顾的“死谏”,并不受当下这批谨小慎微的朝臣们的支持。
其实,是朱由检还不清楚如今的朝堂,已经虚弱到了何种地步。
今日这慈宁宫门前,看似站着一大群人,但真正的九卿级别大员,却是寥寥无几。自从前任内阁首辅叶向高在去年,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八月,被皇帝特准回籍调理之后,吴道南尚未入阁,偌大的内阁,便只有方从哲一个光杆司令。
而这位方阁老,当年也是被万历皇帝不顾会推制度,强行招入的,可谓是皇帝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室内阁”。
当初方从哲入阁,便遭到了言官的激烈反对,万历四十一年六月初三,吏科给事中李成名上疏弹劾道:“吏部左侍郎方从哲的任命,没有经过会推程序,是皇上直接批示的,不合规矩。”
方从哲本人也赶紧上疏求退,万历帝为此还下了严旨,斥责道:“从哲起用,原出阁拟,凡有推用,系朕裁定,不必以人言介意。”
可以说,在今日这种局面下,只要万历皇帝肯亲自下场,他便是必赢的。
当然,万历也并未忘记叶向高多年来的苦劳。
毕竟,这么多年,叶向高始终扮演着一个合格的“润滑剂”角色,尽力缓和着他与文官集团之间那日益紧张的关系。
同时为了日后还能让他出来救火,万历在批准叶向高请辞时,特地给他加了“少师兼太子太师”的崇高衔级,派官沿途护送,给驿马驰归,另赐路费白银百两、彩缎四表里、大红纻丝坐蟒袍一袭,以示“朕始终优礼之意”,并明确告诉他:“卿当善自调养,为国惜身,日后若有需要,仍当召用。”
就在今年三月初三,叶向高到家之后,还曾上疏恭谢天恩,万历帝亦优旨答复,并命当地抚按官员时时前去询问。
可即便如此,朝中缺官的现象,依旧严重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截止上个月,六部之中,尚书仅有一人署理,侍郎也仅有五人。
而这五名侍郎之中,真正常到部里办事的,也只有二人,另有三人常年托病,杜门不出。也就是说,六部本应有的六位尚书、十二左右侍郎共计十八人的核心领导层,如今,只有六个人在职,其中一半还在家躺平。
当然,今日这难得一见的朝会,那些杜门在家者也都拖着“病体”悉数到场了。
对于朱由检刚才那番良医用药的言论,万历皇帝是相当满意的。这不仅巧妙地替他解了围,排除了他自己唱独角戏的嫌疑,更重要的是,这话,出自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之口!
稚子童言,岂会骗人?
这比他自己说一万句“朕岂有不爱太子之理”都管用!它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那些关于他欲废长立幼的流言蜚语之上。
想到这里,万历皇帝心中大为宽慰,脸上的怒容尽数消散,转而化为了一片和煦。他甚至亲自命内侍,将朱由检从丹墀下,引到了自己身边的石阶之上,一个最显眼、最尊贵的位置。
他用一种带着难得的、甚至可以说是炫耀的得意口吻,对阶下百官说道:
“众位爱卿,都看见了?此乃朕之皇孙,由检。他虽身处冲龄,却亦能明辨事理,知晓孝悌,更胸怀大义!朕之庭训家教,我朱家天伦之爱,又岂是容得外间宵小,妄加揣测的?!”
众臣闻言,皆抬眼望去。只见那小小的皇孙,身形虽显单薄,但立于御前,却毫无半分惧色,面容端正清秀,一双眼睛清亮有神,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果然是一派岐嶷不凡之相!
不少官员,也确实都在心中暗自惊叹。
然而,立于万众瞩目的焦点之下,朱由检并未因皇祖父的夸奖而有半分沾沾自喜。他知道,此刻若是受了这份“独荣”,看似风光,实则后患无穷。他不仅会引来百官更深的忌惮,更会无形中,得罪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于是,他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不等众人从惊叹中回过神来,他再次转身,对着万历皇帝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声音洪亮地说道:
“孙儿,谢皇祖父夸赞!但孙儿实不敢居功。”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只听他继续说道:“孙儿方才所言的那些道理,并非是孙儿自己有多聪明。”
他转过头,用一种充满了孺慕之情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父亲朱常洛和兄长朱由校,真诚地说道:
“这些道理,都是平日里,父王教导孩儿们要孝顺祖父、和睦兄弟之时,常常说起的。大哥带着孙儿读书玩耍时,也总是告诉孙儿,我们天家子孙,首先要做的,就是不能让皇祖父为我们烦心,要时时刻刻体恤圣怀。”
“今日孙儿,不过是把父王和大哥平日教导的话,斗胆说了出来而已。”
他再次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拜,言辞恳切:
“孙儿愚钝,今日若有哪句话说得对了,那也都是父王与大哥教化之功,更是皇祖父您慈爱荫庇之故。孙儿不敢有半分贪功!”
这番话一出,其效果,远胜于之前的雄辩!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功劳,归于父亲和兄长,瞬间消弭了可能存在的猜忌与嫉妒,更塑造了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睦天伦形象,再次呼应了万历皇帝“家事”的主题。
这一下,就连方从哲、吴道南等老成谋国之臣,都不得不在心中,对这位年仅五岁的五殿下,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朱由检的这番话,思路清晰无比,逻辑层层递进,效果更是立竿见影。
他将自己的急智与雄辩,巧妙地包装成了对父亲朱常洛日常教导的复述,以及对兄长朱由-校以身作则的模仿。
这一手,实在是高明至极!
首先,这极大地巩固了朱常洛“仁孝”且“教子有方”的完美储君形象。一个能教出如此聪慧明理儿子的太子,其品德与能力,岂会有问题?
其次,这也突出了朱由校作为皇长孙的典范作用,维护了嫡长的尊严与地位。
最后,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能说出一番大道理固然令人惊奇,但若这些道理是源于日复一日的家庭教育,便显得无比可信,既显现了他的聪明,又不失孩童的纯真,完美地符合了他的人设,避免了“妖孽”、“早慧多疑”等不必要的麻烦。
而那最后一句“皇祖父慈爱荫庇”,更是神来之笔,将所有功劳的根源,又恭恭敬敬地奉还给了万历皇帝本人,让这位年迈的天子,听得是龙心大悦,受用无比。
“好!好啊!”
万历皇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他竟抚掌大笑起来,声音在整个慈宁宫门前回荡:“太子教子有方,朕心甚慰!我朱家子孙,个个都是好的!”
他这么一说,朱常洛那张紧张得发白的面孔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血色,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不敢当,皆赖父皇圣明”。
一时间,慈宁宫门前,君臣父子,其乐融融,仿佛所有的阴霾都已一扫而空,只剩下天家和睦的温馨画面。
然而,就在这气氛一片祥和之际,文官集团那根无比敏感的神经,却被狠狠地触动了。
方从哲、郑继之、李汝华几位跪在前排的内阁六部重臣,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心中不约而同地敲响了警钟!
一个五岁的皇孙,竟能在如此重大的朝会之上,发表一番足以影响朝局最终走向的言论,并且说得是头头是道,逻辑清晰,甚至比在场的许多老臣还要厉害!
这开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先例!
——宗室干政!
这是自太祖朱元璋立下严苛的祖制以来,历代文官都如同防贼一般,死死盯防的红线。今日,这位五殿下可以为了维护皇爷爷和父亲,开口替他们说话;那明日,他若长大了,会不会有自己的政治想法?会不会利用自己的皇孙身份,直接干预朝政?
必须将这个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跪在前排的几位重臣,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内阁首辅方从哲,这位素来以“调和鼎鼐”为己任的老臣;吏部尚书郑继之,掌管着天下官员的升迁荣辱,最是老成持重;还有那位以实干着称,锱铢必较的户部左侍郎李汝华。
在这一刻,无论是否真的有门户之见,都被暂时抛开了。他们在“防止宗室干政”这一核心利益上,立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