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界那山雨欲来、奏疏如雪的紧张气氛相比,承华宫内,却显得异常安静。
自从那天捅出了个天大的篓子,将案子直接推向了外朝三法司后,朱由检的日子反而清净了许多。不知道父亲朱常洛是真心欢喜他处置得当,还是觉得此事终于不由东宫独自承受,总之,事发之后,朱常洛还特地来看望了他和朱由校。
那日,朱常洛的态度可谓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和蔼。他拉着朱由检的手,不住口地夸赞他“临危不乱,有乃父之风”,赏赐的金玉玩器流水般地送了进来。
连带着西李也沾了光,得了几匹上好的宫缎。这让平日里总是苛责不断的西李,这几日都喜笑颜开,走路都带风。
然而,朱由检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实在是有些无语。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社会的灵魂,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堂堂一国储君的居所,戒备森严的紫禁城大内,怎么会有人拿着根棍子就冲了进来,还险些打了皇帝的亲孙子。这大明朝的安保工作,简直不敢让人恭维,可见其日常管理是何等的松懈到家了!
他也曾私下里询问过高宇顺,张差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高宇顺一番分析推测,认为张差很可能是趁着每日宫中内市交易的混乱时段,混进来的。
明代皇城之内,为了满足宫中庞大宦官群体的消费需求,逐渐形成了所谓的“内市”。每日清晨,当运送宫中秽物的粪车从东安、西安、北安三门驶出时,便是宫内外交易的黄金时刻。
小商小贩们趁着城门大开,人员混杂之际,与宫中采买的太监进行交易。如果说这三门外的内市主要是服务于内廷,那么皇城正南门的棋盘街,其市场则是更多地针对出入宫禁的朝臣们。
这种约定俗成的惯例,无疑给皇城的安防带来了巨大的漏洞。
不过,朱由检也清楚,现在纠结于张差是如何进来的,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了。眼下的焦点,早已被外朝的官员们,转移到了“张差究竟是不是精神病”这个核心问题上。
如果张差是个疯子,那事情还好说,顶多就是一桩宫禁失职的案子。但如果他不是疯子,那问题就大了去了!其背后,必然有惊天的阴谋和幕后指使!
即便是朱由检这个“局外人”,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如今这朝堂之上,真是混乱得不像样。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张差到底疯不疯。比如那个礼部署理部事右侍郎何宗彦,自从案发以来,便逮着机会接连上奏。今天说东宫侍卫缺编,全是些老弱病残的奴才;明天又说太子生母王恭妃的祭田都没有安排妥当。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千错万错,罪在皇帝!把一桩刑事案件,硬生生变成了攻击皇帝怠政、不慈的政治武器。
朱由检看得分明,时至今日,真相到底是什么,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然,张差的口供也不会一改再改。朝堂上的各方势力,都在竭力争夺话语权,都想从这张差的口中,得到一份对自己最有利的供词。
联想到前些时日父亲对东宫大珰王安的刻意疏远,朱由检心中已经隐隐感觉到,这朝堂之上,已有一股庞大的势力,开始变得尾大不掉,甚至让身为储君的父亲都感到了忌惮和威胁。
就在朱由检默默思索着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突然打乱了他的平静。
东宫太监邹义行色匆匆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震惊和激动。
“五殿下!快早些准备一下!”
邹义喘着气,急声道:“万岁爷刚刚有旨,这月二十八日,要在慈宁宫前召开朝会!命您二位随侍小爷,一同出席!”
“什么?!”
饶是朱由检心性沉稳,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震惊的,有三点:
其一,他那个被朝臣们诟病“万事不朝”数十年之久的皇爷爷,竟然要亲自上朝了!看来,这张差闹出的风波,已经大到连他这位深宫天子,都不得不亲自下场来收拾残局了。
其二,朝会的地点,竟然选在了慈宁宫,而不是传统的文华殿。慈宁宫是皇太后的居所,在太后驾崩后,已鲜少启用。皇爷爷选择在此处召见群臣,莫非是想打“孝道”这张感情牌?毕竟圣母皇太后余泽未散,在世时规劝万历,从而帮助了众多官僚,所以在场的人可能看在已故的皇太后面子上多少还是要卖皇帝个面子,其次也是提醒朝臣皇帝母亲可是去世了,你们也最好别往枪口上撞,大家规规矩矩开个朝会就过去了!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第三点——皇爷爷竟然会点名,叫上自己和大哥朱由校一同出席!
他们还只是尚未成年的皇孙,按照祖制,根本没有参与这等高级别朝会的机会。皇爷爷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倒是这点让他挺疑惑的了!
就在宫中因为即将到来的朝会而暗流涌动之时,皇城以西,一处名为“西山酒家”的酒楼里,一场同样关乎朝局走向的会面,正在悄然进行。
西山酒家远离了棋盘街的喧嚣,环境清幽,以其菜肴精致、雅间别致而闻名京城,素来是文人墨客与品级不低的官员们钟爱的宴饮之所。
此刻,酒楼二楼一处用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开的偏厅内,正相对而坐的,赫然是当朝内阁的两位中枢重臣——方从哲,以及刚刚入阁不久的吴道南。
他们选择的位置十分巧妙,既能借着屏风保证谈话的私密性,又处于人员往来可以瞥见的开放区域。这其中的门道,可谓是官场生存的智慧。在家中私会,尤其是有多位同僚参与,极易被政敌攻讦为“私结朋党,阴谋不轨”。反倒是在这半公开的酒楼,进退皆宜,若有人问起,大可以同年、同乡、师生联谊之名搪塞,更具回旋的余地。
而方从哲与吴道南之间,还真就有着一层非同寻常的师生关系。
方从哲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出身,摸爬滚打了几年,到了万历十七年,便已是翰林院编修,并奉旨担任了那一年的会试主考官。
而吴道南,恰恰就是在那一科的会试中脱颖而出,金榜题名,授为编修。
从这个意义上说,方从哲是不折不扣的座师,吴道南则是他门下的得意门生。因此,对于吴道南在本月初三奉旨入阁,拜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方从哲是持欢迎和支持态度的。
今日,也算是方从哲为自己这位新同僚兼门生接风洗尘。
偏厅内,炭火温着一壶上好的金华酒,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已经摆上。
“会甫兄,别来无恙。”
方从哲先举起酒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学生不敢当,恩师面前,学生岂敢称‘兄’。”
吴道南连忙起身,恭敬地双手举杯,对着方从哲深深一揖,口中连称“恩师”。
“诶,坐,坐下说。”
方从哲虚扶一把,示意他坐下。
“如今你我同在内阁当值,便是同僚了,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
两人闲谈了几句家常。方从哲问起了吴道南老家歙县的风物,吴道南则关切地询问了方从哲在德清老家的亲眷安好。气氛融洽而亲切,仿佛只是寻常的师生故旧叙话。
“元驭是江西人!”
方从哲夹了一筷子粉蒸肉,放到吴道南面前的碟子里。
“今日特意点了这家酒楼,听说他们新请来的厨子,做的就是地道的江西菜,不知是否还合你的胃口?”
“恩师费心了,学生感激不尽。离家多年,能在此地尝到家乡风味,实是难得。”吴道南连忙道谢,言语间充满了恭敬。
酒过三巡,方从哲的目光落在了窗外,似乎是随意地提起:“说起来,我德清老家,与杭州府不过一水之隔。近来听闻西湖的景致又添了几分秀色,只可惜俗务缠身,竟是多年未能回去看一看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看向吴道南:“倒是忘了问,会甫,你可曾去过杭州?”
吴道南闻言,微微一笑,答道:“恩师有所不知,杭州那地方,学生还真去过一趟,印象颇深。”
“哦?”方从哲露出一丝好奇的神色。
吴道南放下象牙筷,回忆道:“那还是在万历二十二年的事了。当时学生还是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奉旨与时任户科左给事中的吴应明吴大人一同,前往浙江,主持当年的乡试典试。”
听到“浙江典试”这几个字,方从哲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酒。
他放下酒杯,脸上笑容不减,目光中却多了一丝深意:“原来如此,竟有这等渊源。算起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当年浙江的士子,想必都对会甫你的文章才学,印象深刻啊。”
他这话说得轻巧,仿佛只是顺着话头闲聊,但实际上,却已经将话题的引子,不着痕迹地埋了下去。吴道南曾主政浙江科举,那便是与浙江一省的士林文脉都有了关联,如今自己这位浙党领袖与他同在内阁,这层关系,便值得细细品味了。
吴道南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座师话里的余味。他连忙谦逊地摆手道:“恩师谬赞了,学生当时不过是奉皇命行事,哪里敢谈什么才学。倒是浙江人杰地灵,文章锦绣,让学生大开眼界,至今记忆犹新。”
他同样没有将话说死,只是滴水不漏地应付着。
方从哲见他应对得体,心中暗暗点头。他也不再绕弯子,轻轻叹了口气,将话题引向了正题。
“唉,说起这人杰地灵,人才辈出,本是国朝盛事。可如今这京城里,却净出些妖魔鬼怪之事。”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目光转向窗外,似乎是看着远处的西山,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吴道南的心头一紧,他知道,正题来了。
“恩师所言,是指‘梃击’一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方从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会甫,你入阁已有半月,对此案,想必也有所耳闻。外间众说纷纭,朝堂上也是奏疏如雪,不知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问得极有水平。他没有问吴道南对此案背后阴谋的看法,也没有问他对具体人物的态度,只是轻飘飘地问“你怎么看”,却将一个巨大的难题,抛给了吴道南。
吴道南微微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同时神情肃然。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直接决定了这位座师,乃至整个浙党,未来会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如今已经如何,今后可少不了跟这些人打交道!
他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为方从哲斟满了酒。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冽的声响,也给了他思考的间隙。
“恩师容禀。”
吴道南重新坐下,神色变得无比郑重。
“学生初入中枢,对此案的内情知之甚少,本不敢妄言。但此事关乎国本,震惊朝野,学生这几日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他先是表明了自己人微言轻的立场,随即又站稳了心忧国本的道德高地。
接着,他缓缓说道:“依学生愚见,此案,如今已不仅仅是一桩闯宫行凶的刑事案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方从哲的神色,见对方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无不悦,才继续道:“这张差究竟是疯,是癫,还是受人主使,固然重要。但比查明真相更重要的,是如何平息此事,还朝局一个安稳,还东宫一个安宁,还皇上一个清静。”
这番话,正正说到了方从哲的心坎里!
这与万历皇帝当夜对他所说的“朕要的是一个‘明白’,而不是一场‘风波’”,几乎是异曲同工!
方从哲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示意吴道南继续说下去。
吴道南得到了鼓励,心中大定,继续道:“学生观这几日朝中奏疏,言辞汹涌,不乏慷慨激昂之士。但其中,却有那么一些声音,名为彻查,实则意在攻讦,欲借此案,兴党伐异,将朝局搅得更乱。此风绝不可长!”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国本安危,系于一体。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攻伐,而是‘稳’!若是任由事态扩大,人人自危,党同伐异,最终受损的,只会是社稷本身。届时,就算查出了真相,又能如何?不过是让朝局再添一道新的伤疤罢了。”
说完,他端起酒杯,对着方从哲郑重地一敬:“是以,学生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辅佐圣上与恩师,尽快将此事导向一个‘明白’的结果,而非任其发展成一场失控的‘风暴’。这才是为国为君的臣子本分。”
话音落下,吴道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