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内廷诸事,万历皇帝疲惫地靠在引枕上,但紧绷的神经却丝毫不敢放松。
他深知,要平息这场风波,光靠司礼监在暗处使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得到外朝,尤其是内阁的支持。
“今夜,是哪位先生在内阁当值?”他沙哑地问道。
卢受一直躬着身子侍立在旁,闻言立刻低声回禀:“回皇爷,是方从哲,方阁老。”
“方从哲……”
万历皇帝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是他,那便好办了。
“宣他即刻入见。”
“遵旨。”
万历皇帝深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必须将外朝首脑也拉入自己的棋局。而这位浙党出身、行事素来以“稳”字当头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正是眼下最关键,也是最合适的一枚棋子。
不多时,方从哲带着一身夜露与满腹惊疑,匆匆步入乾清宫。殿内压抑的气氛让他心头一紧,他不敢多看,快步走到龙榻前,撩袍跪倒,行君臣大礼。
能够让皇帝大晚上的紧急深夜密谈,想来必定不是小事。
面对跪在榻前的方从哲,万历皇帝没有立刻谈论案情,而是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充满了被迫打扰的无奈,与对股肱之臣的深深倚重。
“先生快请起吧。”
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道:“朕本不欲深夜劳烦先生,奈何宫中出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啊!”
他用手虚弱地指了指东宫的方向,虚弱道:“有奸人闯宫,惊扰太子,此乃动摇国本、藐视太祖成法之滔天大罪!朕心甚痛,亦甚寒!”
此言一出,如泰山压顶,瞬间将案件的性质拔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方从哲虽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皇帝如此定性,心中仍是剧震不已!
“如今凶徒已交三法司,外廷必然哗然。朕深知,那些言官们,平日里就……唉!”
万历皇帝适时地停顿下来,给了方从哲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对言官群体的头疼与厌烦,这几乎是君臣之间无需言明的共同烦恼。
“此事若处理不当,被别有用心之人借题发挥,必将朝纲大乱,国无宁日。先生是内阁辅臣,这社稷之重,你与我,共担之啊!”
这番话,分量极重!“社稷之重”点明了利害,“你与我共担”则更是直接将方从哲拉入了同一个阵营,形成了休戚与共的利益共同体。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朝局乱了,我这个皇帝脸上无光,你这个内阁首辅更是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他将自己和方从哲牢牢地绑在了“维护国本”这辆不容有失的道德战车上,让方从哲根本无法出言反驳,或是轻描淡写。
万历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因病痛而显得昏沉的眼睛,此刻却灼灼地盯着方从哲,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朕要的,是一个明白,而不是一场风波!先生可明白朕的意思?”
审,必须审,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审。但审讯的方向必须把稳,最终得出的结论,必须是“明白”而“扎实”的。
“朕相信先生,能领会此中深意,将此事,妥善平息。”
随即,他抛出了最后的利诱:
“只要此事能平稳过去,先生便是于社稷有大功之人。朕从不会亏待尽心王事的忠臣。”
方从哲是何等人物?在官场摸爬滚打了数十年,早已是人精中的人精。皇帝这番软硬兼施、恩威并施的话,他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帝,要捂盖子了。并且,要他这个内阁辅臣,来做这个主要操盘手。
他的内心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顺从皇帝?便能巩固圣眷,保住权位,甚至更进一步。但代价,是彻底开罪于天下的清流言官,背上一个“蒙蔽圣听、党同伐异”的千古骂名。
秉公办理?或许能博得一个“直臣”的美名,但立刻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丢掉首辅之位。更严重的,是可能导致皇帝与整个文官集团的矛盾彻底激化,朝局陷入更剧烈的对抗,于国于己,皆是大大的不利。
权衡,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方从哲选择了现实的利益,选择了所谓的“稳定”大局。
他的回复,极其谨慎、恭顺,且充满了为官的技巧。
“皇上圣虑深远,臣铭感五内!”
他重重地叩首,先将姿态摆足,安抚帝心。
“惊扰国本,此乃十恶不赦之罪!臣身为首辅,食君之禄,必当竭尽心力,辅佐皇上,查明真相,稳定朝局,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先义正辞严地表态,随即话锋一转:
“然皇上明鉴,三法司会审,人多口杂,众目睽睽。若要使案情清晰明了,不负圣望,这主审之人,便尤为关键。需得是一位老成持重、明晓事理,且不畏浮言诽谤之臣,方可胜任。”
这是在告诉皇帝,事情我可以办,但具体操盘,我需要一个自己人。这既是在向皇帝要权,也是在巧妙地为未来可能出现的纰漏,预先推卸一部分责任。
“哦?先生可有推荐之人?”万历皇帝不动声色地问道。
“臣斗胆,举荐一人,或可当此重任。”
方从哲抬起头,目光沉稳地对上皇帝的视线。
“现任巡城御史刘廷元,为人干练,熟知刑名,且素来忠于王事,顾全大局。”
这是一石三鸟之策!
刘廷元是浙党骨干,而他方从哲,正是浙党的领袖。用自己派系的人来主审,最能贯彻“把稳方向”的意图,确保审讯结果不会偏离皇帝设定的轨道。
其次,巡城御史本身就有负责京城治安、审讯疑犯之责,由其先行介入,甚至主持初审,名正言顺,符合程序,不易引人非议。
最后,让刘廷元这样“可控”的官员占据关键位置,能有效地过滤信息,抵挡来自其他派系的冲击,为后续的一系列操作,留下充足的空间。甚至,运作得当,他浙党说不定能在这场惊天风波中,获取最大的政治利益!
万历皇帝听到“刘廷元”这个名字,再一联想到其浙党背景,立刻心领神会。他知道,这便是方从哲递上来的投名状,也是君臣二人能达成的、最符合他心意的合作方案。
“嗯……先生所荐,必是良才。”
万历皇帝疲惫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提议。
“就依先生所言。你告诉刘廷元,让他好好地审。”
皇帝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起来,他缓缓地说道:
“朕与先生,都看着他的忠心与能为呢。”
君臣二人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乾清宫的灯火,在这场深夜密谈之后,似乎变得更加幽暗了。而一场围绕着“梃击案”的巨大风暴,也在这君臣二人的默契之下,被悄然地限定了风向。
然而乾清宫深夜的密谋措施终究无法完全缚住这桩惊天大案脱缰的脚步。
“疯汉持梃,闯宫伤人,意图谋害皇孙”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师内外,果然引发了轩然大波!
朝野震动,物议沸腾!从达官显贵到市井小民,无人不在议论这桩堪称国朝开立以来闻所未闻的奇案。
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猜测甚嚣尘上。有人说这是妖人作祟,意图祸乱宫闱;有人说这是奸党阴谋,矛头直指国本;更有人将此事与二十多年前的“妖书案”联系起来,认定这背后必然隐藏着天大的政治阴
在这汹涌的舆情之下,原本由皇帝和首辅密定的“速战速决、快刀斩乱麻”的策略,也不得不暂时搁置。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角力,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案子就这么拖了下来,一直拖到万历四十三年的五月十二日,才在万众瞩目之下,举行了第一次正式的会审。
主审官,正是内阁首辅方从哲亲自举荐的巡城御史刘廷元。
会审地点设在刑部大堂,堂上气氛森严,除了主审官刘廷元,还有刑部的几位司官陪审。
堂下,犯人张差被褪去囚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布衫,跪在堂中。
审讯开始,刘廷元依照早已拟好的问案流程,开始讯问。
据张差堂上供述,他乃是蓟州井儿峪的一个普通村民,平日以割柴贩卖为生。前些时候,内监庞保、刘成在当地的黄花山修建铁瓦殿,有不在官的李自强、李万仓二人,仗着与内监的关系,在当地横行霸道。
他们强行要低价收购张差辛辛苦苦砍来的柴禾,张差不从,结果没过几日,他堆在山前的一大垛柴禾便被人付之一炬。
张差认定是李自强等人放的火,便跑去找内监庞保、刘成申诉,谁知内监根本不理会,手下的人役反而将他拘禁起来,拳打脚踢。
张差气愤难平,旧有的癫病因此加剧复发,竟在一气之下,也记不清是四月哪天,独自一人跑到京城来,想要“赴朝声冤”。
遂于五月初四日,他迷迷糊糊地从东华门进入了紫禁城,一路上竟也无人拦阻。待走到慈庆宫门口,看到宫门宏伟,以为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便手持一根路上捡的枣木棍,想要闯进去。
守门的老太监李鉴上前阻拦,他便将其打倒,一路跑到了大殿的屋檐之下,最终被闻讯赶来的众人擒获。
这番供词,与他之前在巡城御史衙门初录的口供大同小异,条理清晰,有因有果。似乎将整个事件都归结于一个癫痫病人因受欺压而进京申冤,最终误闯宫禁的荒唐闹剧。
期间,刘廷元还传唤了蓟州道臣哀和的证词文书。
文书证实,张差此前确实因“气愤”闯过蓟州道衙门,但当时他“语言不伦”,道臣哀和审理后,认定他患有癫病,便将他释放并驱逐了事。
人证物证俱在,供词与先前记录也对得上。各司官员商议之后,很快便拟定了判决:张差的行为,比照“于宫殿内射箭、放弹、投掷砖石伤人”之律,当判斩刑,因案情恶劣,加等为“决不待时”,即刻行刑,连秋后都无需等待。
眼看案卷就要呈堂画押,送往大理寺复核,一个天大的变故,却在此刻发生了!
就在众人以为此案即将尘埃落定之时,负责看押犯人的刑部提牢主事王之采,突然从官员队列中站了出来。他神色凝重,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揭帖,高声呈报。
“且慢!”
王之采此举,让满堂官员都为之一愣。
他躬身禀道:“诸位大人容禀!下官在狱中提讯犯人,发现一桩天大的蹊跷!”
他手中的那份揭帖上,字字惊心!
王之采说:在本月十一日,也就是会审的前一天,他在狱中给犯人散饭时,偶然观察到这张差虽然时有疯言疯语,但其人体格壮硕,气力充沛,目光偶尔精光一闪,绝非一个单纯的风魔之人!
心生疑窦之下,王之采屏退了左右的狱卒,对张差进行了再三的秘密讯问。起初张差还是那套疯话,但在王之采的反复盘问之下,他终于吐露了惊人的内情!
据张差密供:确有马三舅、李外父将他带到京城,又将他交给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太监。随后,他们一行人到了一个不知街道的“大宅子”,宅子里一个“老公”,给了他饭吃,又给了他那根枣木棍,并教唆他:“打上宫去,随你撞一个、打一个,只管打!”
这份新的口供,与堂上那份“癫病闯宫”的供词,截然不同!其中牵扯出的“马三舅”、“李外父”、“老太监”、“大宅子里的老公”,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刑部大堂之上!
这哪里是什么疯子误闯,这分明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政治谋杀!
揭帖一出,满堂哗然!
刘廷元与陪审的司官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脸上血色尽失,骇得手足冰凉!
此时暂时代理刑部尚书事务的左侍郎张问达,在听完王之采的揭帖后,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拍案而起,厉声道:“本犯前后供词迥异,似疯魔而又非疯魔,其中必有天大隐情!此案,绝不能如此草草了结!”
于是,他当堂宣布,第一次会审结果作废!委派司官,重新再审!
原本即将平息的风波,因为王之采的一纸揭帖,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而这一次,浪头所指之处,已是那深不可测的紫禁宫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