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三年的夏夜,紫禁城深处,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巨大的龙榻之上,大明朝的天子朱翊钧正饱受着病痛的折磨。晚年以来,顽固的足疾如跗骨之蛆,时时发作,剧烈的疼痛让他寝食难安。加上眩晕之症,让他时常感觉天旋地转,仿佛身处风浪中的一叶孤舟。
此刻,他刚刚服下太医院精心调制的安神止痛汤药,正期盼着药力能让他在这漫漫长夜中求得片刻安宁。然而,关节处传来的针扎火燎般的痛楚,却让他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侍立在殿内的太监宫女们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会引来君王的雷霆之怒。长期的病痛,与“国本之争”等朝政纷扰,早已将这位昔日励精图治的君主折磨得身心俱疲,意志消沉。他厌烦了朝堂上无休止的争吵,只想躲在这深宫内苑,寻一份无人打扰的清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谧中,殿外,一阵极其急促却又被极力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脆弱的安宁。
能在深夜直闯帝寝而无需通传的,普天之下,唯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恩,或是最受他信任的秉笔太监卢受。
守在殿门口的御前近侍刚要上前阻拦,却被来人那张煞白如纸、汗透重衣的脸给惊得后退了一步。
来者正是卢受。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从东宫传来的急报,纸上的墨迹甚至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湿润。他根本不理会近侍的阻拦,只用眼神和一声最低沉的斥喝便逼退了对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龙榻前的帷幔之外。
他的声音因恐惧和急促而完全变了调,却又不得不死死压在喉咙里,以免过度惊扰龙体:
“皇爷!奴才……奴才万死,惊扰圣安!有……有塌天之祸!”
这一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龙榻上的万历皇帝被骤然惊醒,病痛带来的烦躁与被打扰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勉力撑起沉重肥胖的身体,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嘶哑不堪,充满了愠怒:
“深更半夜……鬼叫什么?!是哪里又闹灾了,还是哪个边镇失事了?”
“不……不是……”
卢受以头抢地,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言语,“是……是东宫!慈庆宫!今日酉时,有奸人手持枣木棍,闯入宫内,打伤守门内官,一路冲杀到了大殿檐下!打伤内监多人,还……还险些伤了两位皇孙!”
“胡说!”
万历皇帝厉声打断,因惊怒攻心而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死死抓住锦被,但那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骇。他厉声质问,声音中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紫禁城戒备森严,守卫重重,何人能闯?!太子如何?可曾伤到皇孙?!”
当卢受颤抖着禀报太子无恙,但详细描述了那凶徒是如何如入无人之境般直闯东宫核心,将一众太监打得人仰马翻的场景时,万历皇帝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了。
那怒火褪去,转而化为一种死灰般的震惊,与彻骨的冰寒。
他猛地向前探身,这个动作瞬间牵扯到了病痛的关节,疼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但此刻,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双浑浊的老眼锐利如刀,死死地盯住跪在地上的卢受。
所有的病痛与倦怠,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危机感暂时压制了。他不再是那个缠绵病榻、厌倦政务的老人,而是在瞬间变回了那个深谙权术、洞察危机的铁腕君王。
皇宫大内,储君东宫,安全竟如此不堪一击?!
竟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他法理上的继承人下手!
这是在打他的脸!这是对至高皇权的极致挑衅!
“郑……!”
连他此时此刻几乎都要脱口而出,却又在最后一刻,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数十年的“国本之争”,让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矛头指向了最可能的源头。但他没有证据,更不能在此时流露出任何倾向。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用一种沙哑而疲惫,却又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一连串最关键的指令,语速甚至因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急切而显得有些仓促:
“传朕旨意!将那凶徒,立刻交由锦衣卫与东厂,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包括刑部,不得提审!”
“着司礼监立刻派人去东宫,安抚太子!所有今夜值守宫门之侍卫、内官,全部锁拿下狱,严加拷问!”
“明日……不!即刻传旨,召内阁首辅方从哲及三法司堂官,递牌子入宫见驾!”
然而,卢受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冷水,将他刚刚燃起的掌控之火浇了个透心凉。
“皇爷!”
卢受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说道:“恐……恐怕为时已晚矣!今日东华门的锦衣卫指挥朱雄……已、已经将凶徒移交给三法司了!”
“什么?!”
万历皇帝的眼睛猛地瞪大,他一把挥开身旁的扶手,怒吼道:“混账!朱雄他怎敢擅作主张?!谁给他的胆子!”
滔天的怒火,瞬间将整个乾清宫的死寂彻底撕裂!
卢受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用一种既惊且惧的语气,将朱由检如何在麟趾门前,三言两语便将东华门指挥朱雄逼得方寸大乱,主动提出将人犯移交三法司的详细情形,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随着他的叙述,大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万历皇帝靠在龙榻上,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当他听完整个过程,得知这个足以动摇国本的大案,竟在自己尚未明确下旨之前,就被他那个年仅五岁的孙子一番话,硬生生推向了外廷,推向了三法司时,他脸上因愤怒而涌起的病态潮红瞬间褪去,转而化为一种近乎死寂的苍白。
完了。
他心中冰冷地冒出这两个字。
他立刻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局势,正在急速脱离他的掌控,如脱缰的野马,径直滑向公开化和政治化的深渊。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直冲脑门。但这怒火的对象,却复杂无比。他既震怒于朱由检的“多事”,更恼火朱雄的愚蠢!一个堂堂东华门指挥,竟被一个孩童拿捏,亲手将这把足以焚毁一切的火,扔进了朝堂那个火药桶里!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个素有聪慧的孙子的聪明,感到了深深的恼怒和忌惮。
“黄口小儿,安敢妄言干政!”
他猛地一拍床沿,怒声喝道。但这股怒气很快便转向了那个真正坏事的蠢货:“朱雄这个废物!一介武夫,毫无担当!竟被一孩童之言拿捏至此,坏朕大事!”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移交三法司,意味着这桩“梃击案”将彻底暴露在全体文官集团的目光之下。再想如他所愿,内部调查,秘密处理,已是绝无可能。
他深知,一旦三法司介入,尤其是那些对“国本”问题耿耿于怀、视郑贵妃一脉为眼中钉的言官御史们,必定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不借此案掀起一场滔天巨浪,不查出个所谓的“幕后主使”,他们誓不罢休!
压”已经压不下去了。此刻若是强行从三法司手中夺回人犯,只会显得自己心虚,坐实了某些人的猜测。可若是不压,任由他们查下去,天知道会攀扯出什么来!甚至“皇帝指使谋杀太子”这等足以让他遗臭万年的指控,都可能出现在某些人的奏疏里!
一时间,万历皇帝只觉得头痛欲裂。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事态,避免朝局因此陷入长期的动荡,影响到整个政权的稳定。
“太子呢?”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声音沙哑地问卢受。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现在在做什么?”
卢受被皇帝刚才的雷霆之怒吓得魂不附体,此刻才反应过来,这消息太过震撼,连他自己都慌了神,竟忘了禀报最重要的一环。他赶紧叩首道:“回皇爷!太子殿下正在乾清门外候旨,只是说奏请此事,并没有再言其他!”
“哦?”万历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只是来禀明此事?”
“是!奴才听来传话的小火者说,太子爷只是跪在门外,说有要事泣奏,并未提及其他。”卢受连忙答道。
万历皇帝闻言,紧绷的面容竟微微松动了一些,不由得在心中点了点头。
还好,还好,自己这个儿子,这次总算没有太蠢。没有跟着外廷那些人一起嚷嚷着要彻查,没有逼宫,只是摆出了一副受了委屈、前来向父亲哭诉的姿态。这便给了他这个做父亲、做皇帝的,最大的转圜余地。
他闭上眼,靠在软枕上,脑中飞速地权衡着利弊。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用一种疲惫却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新的旨意:
“传朕口谕:皇孙由检,年幼而明大义,临危不乱,朕心甚慰。凶徒既已移交法司,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即三法司会同审问,务得真情,以正国法!”
一锤定音!
既然无法阻止,那就顺水推舟!先将朱由检的行为定性为“明大义”,公开赞赏,便是承认了移交三法司的合法性。如此一来,自己便能顺势表现出“支持彻查”的公正姿态,抢占舆论的制高点,让那些准备发难的言官无从指责他试图掩盖真相。
接着,他又将目光转向卢受,眼神变得阴冷而锐利:
“给朕盯紧了!三法司的一举一动,每日审了什么,问了什么,都要立刻报与朕知!尤其是审讯之事,务必要给朕把握好一个度。”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那个凶徒,不是说他状若疯癫吗?那就给朕往‘疯癫奸徒’、‘酒后失德’、‘私人恩怨’这些上面引!谁敢在审讯中胡乱攀扯,意指宫闱!你们司礼监的人,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