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也是朱由检两辈子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验到这出警入跸、仪仗开道的滋味。
那梁天佑在身旁下人的搀扶之下,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的停留?立刻便对着自己那帮早已是吓破了胆的家奴护卫们,厉声喝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路,给贵人让出来!”
朱由检和高宇顺看了一眼,因为方才这番冲突,这本就不算宽敞的官道之上,此刻已是堵塞了不少的行人和车马。
朱由检不想再在此处多做停留,便也对着高宇顺吩咐道:“高伴伴,快些回宫吧。一路上便也将仪仗,都给打出来。免得再生是非。”
“是,殿下。”高宇顺躬身应下。
于是,朱由检的这支队伍,便在梁天佑等人那敬畏的目光注视之下,再次缓缓地,启动了。
待到朱由检的队伍,彻底地走远,再也瞧不见那素白的旗幡之后,梁天佑这才敢,缓缓地直起身子。
他只觉得自己的额角之上,早已是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方才,他虽然强作镇定,可此刻想来,却是后怕不已!
——若是,今日遇到的,不是这位看起来便心性宽宏的小贵人,而是一位脾气暴躁的宗室亲王,或是某个正愁抓不到由头、好借题发挥的科道言官……
——此事,一旦传到了万岁爷的耳中,他梁家,轻则便是失了圣眷;重则怕是真的会被安上一个“不敬皇室,跋扈不法”的罪名!到那时,别说是他,便是他爹那个侯爵的位子,怕是都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猛地一回头,用那双带着压抑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向了方才那个带队开路的护卫头领!
“废物!”
他咬着牙,骂道:“出门之前,本公子是如何与你们说的?!没让你们将道清干净了吗?!连这宗室的仪仗,都探查不到!今日,若非是那位贵人宽宏大量,你们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护卫头领闻言,连忙再次跪倒在地,请罪道:“小的知错!小的知错!只是方才,小的见其队伍,尽皆素缟,还以为是哪家出殡的乡下人……”
梁天佑深吸一口气,也知道此刻再发火,也是无用了。他想起父亲平日里教导的,遇事需得顾全大局,便也冷声道:“这里是天子脚下!你随便往地上扔块砖头,都能砸着个七品官!都给本公子记住了!罚你三个月的月钱!若是再敢有下次,便直接给本公子,发回到外头的庄子上去!”
随后,他才又看向那从轿中探出头来,早已是吓得花容失色的苏玉娘,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别怕。贵人没怪罪。咱们再等会儿便走。”
说着,他竟还亲自,将苏玉娘从轿中扶了下来,让她在那路边的树荫之下,稍作歇息,又命人,取来了冰镇的酸梅汤——既是安抚苏玉娘,也是在稳住自己那颗还在“怦怦”狂跳的心。
待到官道之上,重新恢复了通畅,车队再次启程。
梁天佑坐在轿中,却是再也无了之前的半分闲适之心。他摩挲着袖中的那颗暖玉球,暗自盘算着:此事,绝不能让父亲知道!父亲虽然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儿子,疼爱备至,却也极重家族的礼法。若是让他知晓了,自己今日竟是冲撞了宗室,那必然是少不了一顿严厉的责罚!更何况这“梳拢”苏玉娘之事,本就需得隐秘行事,若是因此而引来了父亲的关注,反倒是又平添了一番训斥。
他打定了主意,又嘱咐了身边的贴身小厮:“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再往外说半个字!若是让我听到了半点风声,仔细你们的皮!”
此时,已是七月底。
连日来的暴雨,总算是停歇了。洪水也渐渐地进入了退水期。
天气虽然转晴了,但那空气之中,却依旧是充满了潮湿和闷热。
官道之上,有些地方,也依旧是泥泞不堪,车马行过,便会溅起一阵阵的泥浆。
朱由检坐在轿内,心中暗叹:这般繁华的一条京畿要道,竟是连个像样的维护之人都没有吗?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被路边的一幕,给吸引了过去。
只见,就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之上,竟有几个穿着官府号服的衙役,正将一具具尸体,往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堆里扔!
那股子焦臭的气味,即便是隔着老远,也依旧是刺鼻得令人作呕!
“高伴伴!”
朱由检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道:“那是在做什么?”
高宇顺见状,连忙将轿帘给放了下来,躬身回道:“回殿下的话。这是在焚烧尸首。”
“洪水退去之后,最是容易引发疫情。这些人想来,都是些没能挺过来的灾民。为了防止瘟疫横行,官府便也只能是组织人手,将这些无人收敛的尸身,给就地焚烧了。”
“不过,”
他又补充道:“殿下您也放心。朝廷如今,主要的精力,还是都放在了赈济灾民、疏浚河道、以及修复水利设施等要事之上。”
朱由检听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小脑袋。
是啊,瘟疫!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他只想着如何收容灾民,如何给他们一口饭吃。却全然忘了,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啊!
自己那点可怜的现代常识,到了这关键时候,竟是漏洞百出!
他感觉,或许真的是因为,自己这具身体,还太过幼小,这脑子也尚未完全发育的缘故?
有时候,自己真的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天真的婴儿一般,想问题总是会顾此失彼,漏洞百出。
“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得等自己这身子,慢慢地,长开了再说吧。”
队伍缓缓地,回到了那熟悉的京城之内。
当朱由检的凉轿,再次通过那高大巍峨的宫门之时,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他原以为,这皇城宫门,定然会是如同后世影视剧中所描绘的那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到了极点。
可实际上似乎也并非如此。
他看到,那宫门的两侧,虽然也立着不少身着甲胄的卫兵。但他们大多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有的倚着墙根打盹,有的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地说着闲话。对于他们这支刚刚才“出殡”归来的皇孙队伍,也只是循例地,行了个注目礼罢了。
那管理,竟是出人意料的宽松!
更有甚者,就在那宫门的附近,竟还商铺林立,人来人往,显得是十分的繁华!有那卖着各色小吃的食铺,有那兜售着针头线脑的杂货摊,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说书人一般的,正围着一群百姓,说得是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这与他想象之中,那庄严肃穆、闲人免进的紫禁城,可是大相径庭啊!
“看来……”
朱由检在心里暗道:“难道是因为自己爷爷怠政,宫禁都松弛了?”
待到他的暖轿,终于缓缓地,在奉宸宫的宫门前停下之时,他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他大哥朱由校,竟是领着宋晋、魏朝、还有那乳母客氏等人,早早地,便已是在门口,等候着他了!
“五弟!”
一见到朱由检从轿上下来后,朱由校便立刻快步地迎了上来!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朱由检一番,见他虽然面色有些疲惫,但精神头倒还算尚可,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拉着朱由检的手,用一种小大人的语气,安慰道:“五弟,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一路奔波,可是累坏了吧?莫要再多想了,都过去了。”
他说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悄悄地,凑到了朱由检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地问道:
“喂……我可听说了你跟父王,大吵了一架!还被他给打了?!这是真的吗?!”
他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八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朱由检看着自家这位大哥,那副既好奇又关心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暖。他知道,大哥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关心自己呢。
他也不愿让他再担心,便也安慰着他,道:“大哥放心。不过是些许的误会罢了。”
“回头,我再去跟父王,好生认个错,也就是了!”
“这就对了!”
朱由校听了,也是放下心来。
他又神秘兮兮地,从自己的布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硬是塞到了朱由检的手里。
朱由检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用竹木和细线,制作得极为精巧的小机关人偶!
只见那人偶,不过巴掌大小,身上穿着武将的盔甲,手中还持着一杆小小的红缨枪。只要轻轻地拨弄一下它背后的机关,那人偶的双臂,便会上下挥舞起来,仿佛真的在操练枪法一般!
“五弟,你看!”
朱由校得意地说道:“这个,给你玩!你莫要再不开心了!等过些时日,我还给你做个更好的!会走路的那种!”
朱由检看着手中这个虽然简单,却也充满了巧思的小玩意儿,好奇地问道:“这是大哥你做的?”
“那可不是嘛!”朱由校骄傲地一扬眉!
朱由检心中了然。他知道,这是他这个不善言辞的大哥,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善意,来转移自己那因为丧母而产生的悲伤呢。
这小孩子嘛,往往都是如此。将自己倾注了最多心血、也最为珍爱的东西,赠予旁人。这,便是他们那小小的世界里,所能表达出的最高的诚意了。
就在这时,朱由校又对着身后的客氏喊道:“客巴巴!快!把东西拿给五弟!”
客氏连忙笑着,从随身携带的食盒之中,取出了一份尚带着余温的、用油纸包着的酥饼,拿到了朱由检的面前,笑道:“五殿下,您尝尝。这可是元孙殿下,特意给您留的呢!他自己都还没舍得吃呢!”
朱由校也催促道:“五弟,你快吃!你快吃这个!这个,又甜又脆,可好吃了!”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个,正一个劲儿地,向着自己推销着美食和玩具的八岁大的“小屁孩”。
又看了看自己这具,不足三岁的小小的身体。
心中,那因为母亲离去而产生的巨大悲伤,和那因为看透了人间疾苦而产生的沉重,竟也都在这一刻,被这最纯粹的、最是质朴的童真,给悄然地,治愈了些许。
他伸出小手,接过了那块香喷喷的酥饼,对着自己的大哥,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容。
“谢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