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顺看着对面那几个磕头如捣蒜的豪奴,又将目光,投向了那顶停在官道中央的、华丽无比的八抬大轿,那双早已见惯了世情的老眼里,也不由得,闪过了一丝厌弃和无奈。
只见那几个先行开路的豪奴,皆是骑着高头健马,那马鞍、马镫、辔头之上,竟都极尽奢靡之能事,处处镶金嵌银,上面还铺着锦绣织就的鞍袱,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尤其是那顶由八名轿夫抬着的凉轿,更是僭越到了极点!
高宇顺心中暗叹:这便是如今的大明风气啊!
自国朝中期以来,无论是勋贵还是权贵,皆是兴起了这股子奢靡、纵欲之风!平日里所讲究的,无外乎便是那“酒、色、财、气”四个字罢了!祖宗传下来的那些勤俭持家的规矩,早已是被他们,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高宇顺虽然心中感叹这世风日下,却也不愿在此处,多节外生枝。
而此刻,那顶奢华的凉轿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顶 “凉轿” 是伯爵府专为盛夏打造的,比寻常轿子宽半尺,轿身用楠木打造,外层涂防潮朱红漆,内层贴锡箔隔热气;四周不是厚布帘,而是清纱,内有可拆卸的湘妃竹纱帘 —— 竹帘细如发丝,织着暗纹云纹,既能透风,又能挡外人视线,轿内光景只隐约可见。
轿底铺三层垫子:最下层鹿皮垫防潮,中间填鹅绒的软缎垫,最上层是刻着细密回纹的竹编凉席,摸上去冰凉顺滑,久坐不粘身。左右两侧各设一个锡制冰盆,盆外裹厚棉絮,只留小口透气,盆里镇着新鲜荷叶、薄荷,冷气混着荷香漫出来,轿内比外面低五六度,连呼吸都带凉意。
轿壁一侧挂紫檀木小架,架上摆三样物事:一是玉柄团扇,扇面是名家画的 “荷风图”,扇柄坠小珍珠,摇起来无声风大;二是锡制小凉匣,里面铺碎冰,放着蜜饯、酸梅汤,还有一小碟剥好的莲子,用白瓷碗盛着,冰得沁手;三是竹纸诗稿,纸页边缘用青布包边,上面是轿子主人刚写的《消暑》诗,字迹清秀带墨香。
另一侧设小几,几面是天然水墨山水纹的大理石,几上放龙泉窑 “冰裂纹” 青瓷茶盏,此时泡着西山云雾茶,飘两片茶叶,旁边摆银制茶匙。轿角还挂个装藿香、佩兰的香囊,添几分驱蚊药香,确保公子不受蚊虫扰。
最妙是轿顶嵌的透明云母片 —— 既能透天光不晒人,阳光透过云母片落在公子素纱直裰上,将银线莲纹照得发亮,连轿内冰雾都染了层暖光,让奢华少了贵气的冷硬,多了世家子弟的温润底气。
轿厢之内,空气中裹着冰盆散发出的、带着丝丝甜瓜香气的冰雾,和那熏炉之中燃着的、名贵的蜜香,却也丝毫压不住,一个名叫苏玉娘的少女的紧张。
她才刚刚满了十四岁。
是那京师勾栏胡同里艳春班中,凭着一副清亮剔透的好嗓子,刚刚才闯出些许名头的小官儿。
此刻,她梳着只有未出阁的少女,才能梳的“双丫髻”。髻上,还斜插着一根梁府刚刚才赏下来的银镀金小凤钗。那钗头之上,垂着几缕细小的红色丝绦,随着轿身的微微晃动,总是会不经意地,扫过她那因为羞涩和紧张,而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
身上那件水红色的软缎袄子,也是梁府刚刚才为她新制的。料子,是江南那边儿进贡来的上等货色。只是,因她这身形,尚未完全长开,这衣摆,竟是直接垂到了膝盖之下,更显得她整个人,都空落落的,仿佛随时都要被这华服给吞没了一般。
她的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一方绣着自己姓氏“苏”字的素色绢帕。那帕角,早已是被她那紧张的指尖,给捏得是发了皱。她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是极轻极轻的,生怕碰碎了这轿中的什么珍贵物件一般。
她那张在冰雾之中,更显得如同白瓷一般细腻的小脸上,只在唇上,淡淡地点了一点浅红色的胭脂。那颜色,便如同三月的桃花瓣,偶然落在了唇间一般,不显得妖艳,却也格外的动人。
她不敢抬头。
而坐在她对面的梁天佑,却全然没有这份拘谨。
他是保定侯梁世勋的一个庶子。虽然并非嫡出,在这府里头,却被宠得,比那正经的嫡兄,还要骄纵几分!
今年才刚满十五岁的他,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却早已是透着一股子,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蛮横。
此刻,他正斜倚在一方用上好的鹅绒制成的软垫之上,一只脚,还大大咧咧地,搭在了另一条腿的膝头之上。手中,则慢悠悠地,把玩着一颗冬暖夏凉的暖玉球。
那可是梁世勋,花了重金,从某个司礼监退下来的老公公手里头,才淘换来的宝贝!此刻,却被他,当成了寻常的玩意儿,在手中转得是“嗒嗒”轻响。
见那苏玉娘,总是垂着头,一副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模样,他便用手中的玉球,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膝头。声音之中,虽然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也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骄纵: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抬起头来。怕什么?”
“我都要替你梳拢了。往后啊,也便算是咱们梁府里,沾了边儿的人了。跟我在一处,大可不必这般见外。”
——明代之时,这梳拢,乃是伎者从清倌人,转变为红倌人的、一个最为关键的仪式。不仅仅是需要恩客备下丰厚的礼物,更要选一处私密的、体面的场所。梁天佑此次,特意将地点,选在了那清净的西山别业,便是为了避开京中那些好事之徒的耳目,也足显其对苏玉娘的这份“重视”了。
可苏玉娘毕竟年纪太小。她也只从班主的口中,含含糊糊地听过,这“梳拢”,便是要好生地,伺候贵人的意思。
此刻,被这梁天佑,如此直白地,当面点了出来,她那张本就绯红的小脸,瞬间便更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来。那眼尾之处,还带着几分未曾褪去的稚气。瞳仁之中,映着那冰盆之上袅袅的白雾光影,便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
“倒是让爷见笑了。”
梁天佑见她这副又纯又怯的模样,倒也觉得新鲜得很。
——府里的那些个丫鬟、兄长的那些个姬妾,哪个见了自己,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地,来奉承自己,讨好自己?像这般,连头都不敢抬的,倒还是头一遭。
他从轿内那只锡制的凉匣里头,捻出了一颗早已是冰镇好了的、鲜红的荔枝,剥了壳,竟是直接递到了她的嘴边。那指尖,还带着几分玉球的凉意:
“尝尝。这可是福建那边儿,用八百里快马,才送来的新鲜货。我爹他,特意给我留了半筐呢!旁的人,便是想吃,也都没这份福气!”
苏玉娘迟疑着,张开了小嘴。那荔枝的甜凉之味,瞬间便在她的舌尖化了开来。可她却也不敢多嚼,只是飞快地,便将其咽了下去,又垂首道:“谢爷赏。”
梁天佑见了,又是笑了笑。他将那玉球重新揣回了袖里,掀开了些许轿子的竹纱帘,向外看去:
“再往前走上两里路,便到别业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瞧瞧,我养在那池子里的锦鲤!可比这京里护城河里的那些个,要肥多了!”
就在这时,轿身,却是突然,猛地一顿!
梁天佑手中的玉球,没拿稳,“哐当”一声,便撞在了轿壁之上,险些滚落在地!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玉球,眉头瞬间便拧成了一团!那股子属于少年人的、被娇惯坏了的火气,立刻便涌了上来!
他猛地一掀轿帘,对着外面,便扬声怒喊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吗?!怎么停了?!”
梁天佑正要对着轿外,再发一通脾气,却见方才在前面开路的那名豪奴,此刻已是从马上翻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到了轿前!
“爷!我的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只见那豪奴,此刻脸上早已没了半分之前的嚣张跋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惊恐!他身上的那件青布短打之内,还套着一件不易察觉的软甲;腰间佩着的,也不是寻常的佩刀,而是一柄带有弧度的、更利于马上劈砍的弯刀!
——其实,这几名所谓的“开路豪奴”,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家奴!他们,皆是保定侯府护院之中,最为精锐的打手!他们,甚至还有着另一个更为特殊的身份——京营士卒!
只是,这京营的军纪,到了如今,也早已是松弛不堪。这些个平日里本该是在营中操练的军士们,却大多都投靠在了各路勋贵权贵的门下,为其充当私人的打手和护卫,以换取些许的钱粮罢了。
此刻这名京营豪奴,却是对着轿内的梁天佑,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带着几分颤抖的语气,急声禀报道:
“爷!前面那拨人,怕是宫里头出来的贵人啊!”
“宫里的?”
梁天佑闻言,眉头一挑,脸上依旧是那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是哪个衙门的内珰?这般大的谱,竟敢挡了本公子的路?”
在他看来,这宫里头的太监,除了那几个司礼监、东厂的大珰之外,其他的,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谁知,那汉子却是连连摇头,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了几分,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是内珰!”
“看那阵仗,怕是某位天家贵胄啊!”
“只是不知为何,那仪仗,却又办得忒也寒酸了些!小的也是一时眼拙,这才冲撞了贵人啊!”
他说着,已是快要哭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