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刘氏,薨逝了。
守在殿外的太监,即刻便将这噩耗,奏报给了太子朱常洛。
朱常洛听闻之后,也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命人,立刻将此事上报宗人府,以备除籍入档。只是他提起了笔,想了想,最终,还是未曾将此事,上奏给那远在乾清宫的父皇万历皇帝。
在他看来,这等“小事”,便也不必再去惊扰圣驾了吧。
奉宸宫内,早已是哭声一片。
朱由检还沉浸在母亲离去的巨大悲痛之中,但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宫女太监们,已是按着规矩,鱼贯而入。
他们动作麻利,却也小心翼翼地,为刘氏那早已冰冷的身体,开始进行最后的沐浴与穿戴。
其殓服,自然是称不上什么华贵礼服的。不过是她生前,几件料子尚好、款式还算体面的常服罢了。
朱由检则被陆氏和徐应元等人,“请”到了旁边的偏殿之内。
他毕竟是拥有着成年人的灵魂,在最初那情感彻底失控的恸哭之后,大部分的时间里,便都是那么安安静静地,跪在那临时设下的灵前,默默地看着,不哭,也不闹。
他这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异样到了极点!
负责在此处总揽事务的邹义,便曾好几次,借着请安的名头,凑到朱由检跟前,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生怕这位“灵童”殿下,是因悲伤过度,而傻了。
毕竟,这也太不寻常了!
而此刻,在另一间稍远的耳房之内,朱由检的私人团体,那五位来自慈宁宫的老太监,正隔着窗户,看着那个跪在灵前、小小的背影。
“唉……”
高宇顺先开了口,声音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
“情挚,而不伤;性定,而不乱。其志可贯金石。《易经》有云:‘艮其辅,言有序’。殿下他是得此一赞啊!”
负责田庄的李安,却是憨厚的脸上,满是担忧:“只是五岁之童,便已是哀而不淫、节而不返,此乃是以‘理’折了‘情’,而非以‘情’养‘理’啊。我只怕他这血气尚未充足,便先自结成了冰,这股子悲伤之气,日后若是无处宣泄,则必将引火自焚啊。”
负责文书的李矩,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自古便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庄子曾言,‘哀乐不入于胸次’,乃是圣人到了中年之后,才堪堪修得的功课。可殿下他乳齿尚未脱落,便已是几近登临彼岸了。老夫窃以为,怕真是如传闻所言,乃是哪位菩萨借了他这皮囊,来世间办事的。此乃大悲无泪之境啊。”
高宇顺摆了摆手,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只说:“罢了。时日还长,总会慢慢地冲淡这一切的。殿下非常人,此番虽是人生大哀,但若能挺过来,未尝便不是一种历练!”
刘氏的棺木,最终也只是采用了一具普通的杉木棺,漆饰也只是按着淑女的规制,不敢有半分的僭越。棺内,也只是放入了几件她生前常用的首饰、器物,作为陪葬。
整个治丧的主体,是东宫,而非朝廷。
因此,自然是不会有辍朝之举,更不会有大范围的官员前来致祭。
让朱由检有些意外的是,竟也请来了和尚和道士,为母亲摆了三天的道场,做法事超度。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其实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毕竟,他“灵童转世”的名头在外,又是圣母皇太后亲封的,他生母去世,京中各处的寺庙道观,碍于之前圣母皇太后的情面,哪个敢不给几分薄面?即便东宫这边没有吩咐,他们也会主动地,派人前来,为其母诵经祈福。
几日之后,择定了发引的吉日。
仪仗的规模,也皆按定例:有引幡、青旗、青扇,以及些许的仪仗兵器。几十名僧人道士,诵经前导。后面,则是抬着棺木的杠夫,和护送的太监、侍卫。
而朱由检,则作为孝子,被抱上了一辆小小的、车顶盖着素布的马车,跟随着母亲那冰冷的灵柩,缓缓地,缓缓地,向着宫外而去。
这,也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真正地,离开这座红色的牢笼。
只是,此刻的他,却完全没有半分,去打量周围新奇景象的心思。
马车从东宫出发,一路之上,所见之处,所有的宫人,皆是低头垂手,屏息静立。沿途所过的那些宫门,值守的侍卫们,也皆是单膝跪伏于地,以示敬意。
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一股凝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之中。唯有那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哀乐,和那僧人们低沉的诵经之声,在这一片红墙黄瓦之间,低低地回荡着。
他撩开车帘,向前望去。只见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葬队伍,所有人——从太监、宫女到侍卫——都无一例外地,身着着“缌麻”孝服。
这是五服之中,最轻的一种。用最细的熟麻布制成,服期也只有短短的三月。
这也确实符合了他母亲,那“太子妾室”的身份。
整个队伍,就是一片沉默的白色与灰色,与紫禁城那绚烂的色彩,形成了一种极其残酷的对比。
队伍缓缓地,从长安右门,驶出了皇城。
沿途,早有顺天府的衙役们净了街,清开了道路。但却也无法完全地,阻止那些早已闻讯而来的百姓们,在街道的两旁,或是在店铺的门窗之后,默默地围观。
他们看到的,自然不是那国丧之时的浩大场面。而只是一支规模有限,气氛压抑的皇家送葬队伍。
百姓们大多是好奇与敬畏。
朱由检能隐约地,听到他们那低低的议论之声:
“……快瞧,是宫里头的仪仗出来了!”
“……是东宫的一位娘娘,没了吧……”
“……嘘!小声点!你们不知道吧?知道不知道那小马车里坐着的是谁?我可听说那就是那位‘灵童’小皇孙呢……”
朱由检听着窗外百姓们那夹杂着好奇与敬畏的低低议论声,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在心中暗自感叹:唉,这偌大的紫禁城啊,当真是藏不住半点的消息!
送葬的队伍,并未在城中多做停留。很快,便一路向西,缓缓地,驶出了那厚重的阜成门。
一出了京城,眼前的景象,便豁然开朗,却也逐渐荒凉。
道路,不再是城内那平整的金砖大道,变得是颠簸不平,尘土飞扬。
盛夏时节的华北平原,田野之间,本该是一片葱郁,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可这份生机盎然的景象,与眼前这支素车白马、哀乐低回的送葬队伍相比,却形成了一种极其鲜明,又极其残酷的反差。
朱由检撩开车帘的一角,默默地看着。他看见,路边有衣衫褴褛的农夫,正牵着瘦骨嶙峋的老牛,在田间艰难地耕作。他也看见,有那因为天灾而流离失所的灾民,正拖家带口地,沿着官道,向着那遥远的京师,苦苦地哀求着生路……
这便是外面大明朝的真实面貌吗?
车队行进了大半日,终于,进入了西山皇家陵园的区域。
这里的气氛,瞬间便又变得不同了。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了一排排苍劲的松柏,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偶尔,还能瞧见一些沉默伫立的石人石马,它们在这山野之间,已不知是看过了多少的生死别离。
这,并非是皇帝陵寝的核心区域,而只是附属的妃嫔、皇子、公主等宗室的墓葬区。
人烟,也愈发地稀少了。除了那些世代在此,负责看守陵寝的军户和太监,便再也瞧不见其他的活人了。他们见到送葬的队伍过来,便也早早地,跪伏在了道路的两旁,迎接灵驾。
终于,队伍来到了此行的终点——一处早已修建完毕的、小小的墓园。
在神宫监太监那单调而又冗长的唱喏声之中,刘氏那具孤单的杉木灵柩,被杠夫们小心翼翼地,缓缓地,放入了那早已事先砌好的砖券墓穴之中。
那墓穴,并不算深,但也用了砖石结构,确保其稳固。
没有复杂的仪式,也没有太多的哀荣。
神宫监的太监,主持着最后的仪式。他奠上三杯薄酒,又用那毫无感情的语调,诵读了一遍翰林院早已撰写好的祭文。那祭文的内容,无外乎是些褒扬其“温良恭顺”,以及为“太子延育子嗣”有功之类的套话罢了。
随后,几名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工匠,便上前来,用砖石,将那黑洞洞的墓门,给彻底地封堵了起来。
再然后,又是数十名民夫,开始挥舞着铁锹,一锹一锹地,在那墓门之前,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封土。
那封土,并不高大,也无甚气派。其形制,不过是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圆形土丘,只能称之为“坟”,或是“冢”,而远够不上那“陵”与“墓”的规制。
待到那块早已刻好的、简简单单的石碑,立在了坟前,上面只刻着寥寥数字——“皇太子淑女刘氏之墓”,以及其生卒的年月。
这场属于她刘氏的、最后的葬礼,便也就算是结束了。
众人再次对着那小小的坟冢,行了大礼之后,便又依次地,退出了这片充满了永恒沉寂的墓园。
回程的队伍,愈发地沉默了。
如果是其他的时候,第一次离开紫禁城,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时代的朱由检,或许还会对这陌生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可此刻,他的心中,却只剩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空落落的悲凉。
他知道,自此之后,他是真的,没有娘了。
按照规矩,回到宫中之后,众人便都需得除去孝服。刘氏的牌位,也自然是到不了那太庙,甚至是奉先殿的。因为她的等级,还远未曾够格。
她就如同她这一生的命运一般,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了。在这世间,除了她这个做儿子的心中,怕是再也留不下半点的痕迹了。
凉轿之上,朱由检静静地坐着。
他的目光,落在了正紧随在轿旁,随时听候差遣的、那位身手干练的太监赵胜的身上。
“赵伴伴!”
他轻声地问道。
“彩儿等一众人可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