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黄门还未将话说完,侍立在李太后身旁的近侍太监吴承恩,早已是勃然变色!
只见他一步便跨到了那小黄门的面前,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脸上满是怒容,厉声呵斥道:
“混账东西!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瞧见圣母皇太后和太子殿下在此吗?!圣母凤体违和,最是需要静养!你这般大呼小叫地闯将进来,若是惊着了圣驾,把你那颗狗头砍下来,都不够抵罪的!”
他在这慈宁宫中侍奉多年,素有威严,这一发怒,更是气势逼人!
那小黄门被他这番疾言厉色的训斥,也是吓得浑身一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实在是太过慌张,失了分寸。他连忙从吴承恩手中挣脱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请罪:
“老祖宗饶命!老祖宗饶命啊!是奴才该死!是奴才该死!只是……只是此事……此事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倒是床榻之上的李太后,虽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但脸上却并无太多的慌乱。她只是摆了摆手,用一种平静的、却也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好了,承恩,莫要再吓唬他了。”
她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小黄门,淡淡道:“抬起头来。让你如此惊慌失措,想必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说吧,究竟是何事啊?”
那小黄门得了太后的许可,这才敢稍稍抬起头来,但声音依旧是带着哭腔,颤抖着说道:
“回……回禀圣母皇太后!回禀太子殿下!就……就在刚刚,那廊下房的管事太监秦国政,前来传报……说……说他在……他在勤侍夫人彭氏的便桶之中……发现了……发现了一具……一具已经成形的男胎死婴!”
“什么?!!”
此言一出,整个寝殿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极致的震惊!
连那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太子朱常洛,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是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
朱由检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我靠!死婴?!便桶里?!”
他在心里惊呼道:“这……这也太劲爆了吧?!这可是皇宫大内啊!怎么会冒出这种事情来?!”
他那颗小脑袋,也在这一刻,飞速地运转了起来!
这宫里头,有生育能力的男人,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
——皇帝?皇子?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又看了一眼身旁同样是目瞪口呆的大哥朱由校。
“虽然我们兄弟俩也都带把儿,但这年纪,也还没那个能力啊!”
他心中暗道。
再说了,这勤侍夫人彭氏,又是谁?且已经被封为了“夫人”爵位!
这岂不就是一桩活生生的、足以震动整个前朝后宫的皇家丑闻?!
是皇爷爷万历皇帝老当益壮,还是那尚未成婚的瑞王、惠王、桂王之中,哪个胆大包天的,做出了这等逾矩之事?无论是哪一种,这对于一向注重颜面的皇家来说,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众人皆被这惊天噩耗给震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宝座之上的李太后,却已是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她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便闪过了一丝冰冷彻骨的寒光!
只见她猛地一拍床榻的扶手,沉声下令道:
“吴承恩!”
“奴才在!”吴承恩立刻躬身应道。
“你!马上带上几个人,去那廊下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给哀家一五一十地,问个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不得有丝毫的错漏!”
“李由!”
“奴才在!”另一名近侍太监李由,也连忙上前。
“你!立刻传哀家的懿旨!将此事给哀家死死地压住!从现在起,这慈宁宫之内,若再有半点风声传了出去,哀家唯你是问!”
“是!”
二人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转身便匆匆地退了下去。
李太后毕竟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人。她知道,此事事关皇家体面,若是处理不当,怕是又要引来一场天大的风波!
她思忖了片刻,李太后思忖了片刻,又对着一直侍立在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恩招了招手。
李恩连忙上前。
李太后看着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也去。将此事原原本本地,报给皇帝知道。”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等大事,牵连甚广。哀家也不好擅专。终究还是该由他这个做皇帝的,来亲自定夺。”
李恩此刻早已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知道,自己这是接下了一个烫手到了极点的山芋啊!
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的迟疑?领了太后的懿旨之后,便也立刻躬身告退,飞也似地,向着皇帝所居的乾清宫方向去了。
偌大的寝殿之内,又只剩下了李太后、太子朱常洛,以及他那两个尚处在震惊之中的儿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死婴案”,就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大的陨石,瞬间便在这深宫大内,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看着李恩那几乎是逃也似的背影,李太后的脸上,却是闪过了一丝更加深沉的疑虑。
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对着侍立在自己身旁的一位年长的、看起来极有资历的大答应,沉声问道:
“珠润。”
“圣母皇太后,奴婢在。”珠润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李太后的眼神,如同两道锐利的冰锥,死死地盯着她,缓缓地问道:“你且跟哀家说说,那个勤侍夫人彭氏,究竟是何时入的宫?”
珠润闻言,心中也是微微一颤,但她不敢有丝毫的隐瞒,连忙回道:“回圣母的话。奴婢记得清楚。那位彭夫人……哦不,是彭金花,乃是今年开春,三月二十七日那一日,与另一位姓刘的医婆,一同奉旨入宫的。”
李太后听完珠润的回报,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猛地一缩。声音也变得冰冷了几分:“三月二十七日……哀家记得,当初为了哀家这眼疾,皇帝曾下旨司礼监,让他们行文顺天府,遍招民间精通眼科的医妇入宫。这彭氏,便是其中之一了?”
珠润连忙躬身回道:“回圣母的话,正是。当初司礼监那边下了令,顺天府尹不敢怠慢,立刻便在京中各坊间张贴了榜文。因皇爷有旨,说此事紧急,要从简从速,故而,当时对那些前来应卯的医妇,也并未做太过详细的盘查。”
李太后眉头紧锁:“如何个‘从简从速’?”
珠润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所知的流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据奴婢听闻,当时凡是有意入宫的医妇,只需由其所在坊间的里长,出具一份保结文书,证明其医术尚可、家世清白即可。至于其是否婚配,是否已有生育,这些细枝末节,倒是并未过多地深究。”
——里长具结即可,不查婚育!
朱由检听到这里,心中那根怀疑的弦,猛地绷紧了!
他知道,这便是第一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漏洞!
李太后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她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只听珠润继续说道:
“那些应卯的医妇,先是都汇总到了太医院的妇人科,由那里的医官们,进行了初步的医术筛选,将那些滥竽充数的,都给剔了出去。最后留下了十数人,再由司礼监礼仪房的太监,亲自带入了宫中。”
——太医院初筛,司礼监引入!
朱由检心中暗道:流程听起来倒是还算严谨,但却都是针对“医术”的!对于“身份”的核查,依旧是形同虚设!
李太后又问道:“那这彭氏入宫之后,如今,是归属于何处管辖?她平日里,又都在何处活动?”
珠润连忙回道:“回圣母皇太后,按照宫中规矩,她们这些宫外的医妇,入宫之后,皆是由尚宫局下辖统一监管。只是因着彭氏和那位刘氏,在为老祖宗您诊治眼疾之事上,颇有功劳,又得了皇爷的‘夫人’封赏。这司医司的管事宫女们,自然也就不敢再将她们,当成寻常的医妇来看待了。平日里,除了按时来为老祖宗您请平安脉、侍奉汤药之外,大多时候,她们便是在宫中为她们特设的‘廊下房’内歇息,倒也无人敢去过多地管束。”
——尚宫局监管,却无人敢管!
朱由检听到这里,心中已是雪亮!
他终于将这整件事情的脉络,给彻底地捋清楚了!
那个彭氏,她定然是在入宫之前,便已然珠胎暗结!
然后,她利用了皇爷爷为太后求医心切、下令“从简从速”的机会,凭借着自己的一点医术,和里长那张无关痛痒的保结文书,轻易地便通过了第一道关卡!
接着,她又在太医院妇人科,展现了自己“高超”的医术,通过了第二道筛选!
最终,由司礼监的太监,亲自将她这个身怀有孕的危险人物,给堂而皇之地,带入了这戒备森严的紫禁城!
入宫之后,她又借着为太后治病的功劳,得了“夫人”的封号,彻底摆脱了司医司的严密监管,拥有了相对自由的活动空间和一个足以掩人耳目的身份!
然后就在近日,胎儿足月,或是早产,她便悄无声息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只是……
她为何要将这孩子溺死?又为何,要将这死婴,留在便桶之中,弄得人尽皆知?
是怕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失了分寸?
还是……
还是她单纯恋慕宫中生活不愿离去?!
当珠润说完最后一句“倒也无人敢去过多地管束”之时,宝座之上的李太后,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里,却猛地迸射出一股骇人的寒光!
她彻底明白了!
疏漏!
每一个环节,看似都有规矩,却又处处都充满了可以被人利用的疏漏!
“好……好啊!”
李太后怒极反笑,声音虽然不高,却冰冷得如同殿外的深秋寒夜,“好一个司礼监!好一个太医院!好一个尚宫局!哀家倒是不知道,如今这宫里头的门户,竟已变得如此松懈了!连一个身怀有孕的野妇,都能这般轻轻松松地,混到哀家的眼皮子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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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生执掌后宫,最重规矩体统。却不想,到了晚年,竟会因为自己的一桩眼疾,而闹出这等足以让整个皇家都颜面扫地的天大丑闻!
太子朱常洛在一旁听着,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李太后那垂垂老矣的身体里,却仿佛瞬间爆发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昔日垂帘听政时的雷霆之威!
只见她猛地一拍床榻的扶手,沉声下令道:
“来人!”
“传哀家的懿旨!”
她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和老态,而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果决!
“孙承望!你立刻带上哀家的牌子,立刻到廊下房去告诉吴承恩!将那孽妇彭金花,以及她宫中所有的奴才,都给哀家严加看管起来!在事情查明之前,若有一人走脱,或是少了一根头发,哀家唯你是问!”
“奴才遵旨!”孙承望立刻躬身领命,眼神中也充满了杀气!
“祖明朗!”
“奴才在!”
“你即刻去一趟司礼监和内官监!告诉他们,今日此事,哀家都知道了!让他们将所有与此事相关之人,从那顺天府的里长,到太医院的医官,再到当初引领此妇入宫的礼仪房太监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哀家牢牢地看住了!待皇帝的旨意一下,再行发落!”
“奴才遵旨!”
“珠润!”
“老祖宗,奴婢在!”
“你即刻传哀家的口谕,召尚宫局掌印宫正,以及相关的管事,速来此地见我!哀家倒要亲自问问她们,她们这差事,究竟是怎么当的?!”
“奴婢遵旨!”
短短片刻之间,李太后便已是连下多道懿旨!
抓人!控人!问责!
每一道旨意,都清晰无比,直指要害!将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给牢牢地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之内!
她那副杀伐果断、处变不惊的模样,依稀可见当年辅佐幼主、整肃朝纲的铁腕风采!
朱由检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是暗暗佩服。
这位皇曾祖母,果然不简单啊!
待孙承望、祖明朗、珠润三人领命,匆匆退下之后,偌大的寝殿之内,又暂时恢复了平静。
李太后似乎也因为方才那一番雷霆之怒,而耗费了不少心神。她缓缓地靠回到身后的软垫之上,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
她看了一眼身旁,那个从头到尾都被吓得不敢出声的太子朱常洛,又看了看阶下那两个同样是一脸震惊的小曾孙,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之中,充满了无奈,充满了失望,也充满了对她那个皇帝儿子的深深歉疚。
“唉……”
她缓缓地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自责:“说到底,今日之事,终究还是因哀家而起啊。”
“若非是哀家这双不争气的眼睛,又何须去遍招什么民间的医妇?若非是皇帝他一片孝心,急于为哀家诊治,又怎会让那些个奸猾小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她看着朱常洛,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此事倒是牵连了皇帝了。只怕明日,那些外朝的言官们,又要拿着此事,来非议他的不是了……”
她知道,宫中出了这等丑闻,最终背锅的,必然是她那个名为天子,实则也处处受制的可怜的儿子。
而她这个做母亲的,非但没能为他分忧,反而还给他添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想到此处,即便是这位“九莲菩萨”,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这大明朝,怕是真的病了。
而且,病得不轻。连皇城都如此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