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朱常洛那带着几分不快和烦躁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灵堂之内,那刚刚才升腾起来的一点喜悦气氛,也瞬间荡然无存,重新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寂之中。
伴读太监邹义见状,连忙上前,将还躬着身子的王安,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低声劝道:
“哎哟,我的老哥哥喂!您这又是何苦来哉呢?小爷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心中高兴一回,您又何苦非要说那些个扫兴的话,惹得小爷不快呢?”
王安此刻,心中也是憋着一股子无名火!他平日里素来是沉稳持重的,可今日见自家小爷那般短视,又听邹义这般“和稀泥”,竟也忍不住动了真气!
他一把甩开邹义的手,转过身来,一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睛,此刻却是精光四射,瞪着邹义,冷声道:“扫兴?咱家这是在扫兴吗?!”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昔日战国之时,那邹忌讽齐王纳谏,说‘王之蔽甚矣’!为何?不就是因为主上被身边的小人蒙蔽,听不得半句真话吗?!咱家今日若也学你们一般,只拣那些好听的说,将小爷捧在云端之上,将来若是真的出了差池,跌了下来,摔死的可是咱们整个东宫!”
王安这话说得是极重,竟是将自己比作了敢于直谏的邹忌,而将邹义等人,暗暗比作了那蒙蔽君主的身边小人!
邹义被他这一番抢白,说得是面红耳赤,尴尬不已。
一旁的另一位伴读李实,见气氛不对,也连忙上前打圆场劝道:“王总管息怒,息怒。邹公公他也没有别的意思。您说的道理,咱们自然也都明白。只是如今不同往日,小爷他也有自己的苦处。您瞧他平日里,在皇爷面前,已是那般如履薄冰,今日好不容易得了太后她老人家的垂青,心中松快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嘛。”
王安听了这话,却是冷哼一声。他扫视了一圈殿内这几个平日里与太子最是亲近的内侍,声音中充满了深深的失望:
“苦处?谁没有苦处?!我等身为奴仆,食君之禄,受主之恩,为的不就是能在关键时刻,为主子分忧解难,尽一份忠心吗?!如今这朝廷内外,波诡云谲,党争酷烈!若真是那朗朗乾坤,王道大兴之世,我煌煌大明,又何至于会发生当年‘英庙南宫复辟’那等荒唐之事?!”
他这话,说得更是重了!
英宗被俘,代宗监国,后又发生“夺门之变”,英宗复辟,这可是大明朝历史上,一桩极不光彩的宫廷政变!王安此刻将此事提出来,简直就是在指桑骂槐,就差没明着说:如今这世道,君不君,臣不臣,连根本的纲常都已败坏!咱们若再不警醒一些,将来怕是还要出更大的乱子!
说完这番话,王安也不再理会殿内这几个早已被他镇住的同僚,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失望,一甩袖子,也转身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了。
看着王安那孤直而又落寞的背影,殿内剩下的几个内侍,都是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近侍王辅才撇了撇嘴,小声地抱怨道:“哼,神气什么?不就是仗着自个儿有些许人脉,又读过几天书,便整日里在我们面前摆这副臭架子!真是……”
刘朝也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嘛!小爷好不容易高兴一回,全让他给搅黄了!依我看啊,他就是嫉妒!嫉妒咱们几个比他更得小爷的信任!”
近侍陈应科,此刻却一直沉默不语。听了他们二人的抱怨,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沧桑和无奈。
他说:“你们懂什么?王总管这人,虽然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但他那份忠心,却是实打实的。你们以为,只知一味地奉承,便能有好下场吗?”
他看了一眼王辅和刘朝,冷笑道:“你们忘了当年伺候小爷的张忠了?”
“这张忠,当初也是小爷跟前的红人儿。为了替小爷办事,那也是鞠躬尽瘁,什么事都敢干。可结果呢?结果如何?”
“就因为得罪了那个背后有大树可靠的徐文兆,反倒是张忠自己,被人家寻了个由头,直接就给贬到净军去了!那时候,又有谁替他说过半句好话?!”
陈应科这话一出,王辅和刘朝顿时便没了声音。
而一旁的邹义,则打断了众人的抱怨,正色道:“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眼下是什么时候?王贵妃娘娘新丧,外头又有那么多人盯着咱们东宫!咱们自己人,可不能再起内讧了!”
“不管怎么说,王总管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小爷好,为了咱们东宫好。咱们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要一致对外!将内部的这些个小矛盾,都给糅合好了,劲儿往一处使!否则,不用等翊坤宫那边动手,咱们自己,就先散了架了!”
李实也连忙点头赞同道:“邹公公说得是!王总管虽然性子直了些,但他毕竟是咱们东宫的门面!平日里与外朝那些阁老、大臣们打交道,缓和关系,可都得靠他呢!咱们可不能自毁长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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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义和李实,毕竟是太子的伴读出身,读过些书,看事情的格局,自然也比王辅、刘朝这等只知争宠的近侍,要高上几分。
听了他们二人的话,王辅和刘朝虽然心中依旧有些不忿,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只是,这场小小的争执,也如同一个缩影一般,清晰地照映出了,这东宫之内,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所隐藏的各种不同的心思和暗流。
近侍王辅听了邹义和李实那番“顾全大局”的言语,心中却依旧是意难平。他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小声嘀咕道:
“哼,说得倒是轻巧!一致对外?咱们倒是想!可人家把咱们当自己人了吗?一出了事,还不是拿咱们这些做小弟的,去顶缸背锅!”
他说着,看了一眼同样是满脸不忿的刘朝,冷笑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伺候小爷的张忠?”
这“张忠事件”,在东宫的老人儿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想当年,小爷朱常洛刚被立为太子那会儿,皇爷便三天两头地,找各种由头,停了他出阁讲学的功课,身边的讲读师傅们,也是日渐稀少。小爷那时正是年轻好动的年纪,身边没了师傅管束,又日日闲在宫中,无所事事。
他们这些做伴伴的,为了哄小爷开心,能做什么?还不是只能日以继夜地,用那鼓乐、蹴鞠、骑马、弓箭之类的玩乐之法,来导引献谀,讨小爷的欢心?
可到头来,这些事,在那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眼里,便都成了他们“蛊惑太子,使其玩物丧志”的罪状!
“尤其是那个张忠!”王辅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平,“他当年为了给小爷办事,可谓是鞠躬尽瘁!甚至还曾私下里向外廷,假托令旨,去嘱托一些事情!为的是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小爷能在外朝,多一些助力,多一些倚仗?”
“可结果呢?结果如何?!”他提高了声音,脸上满是嘲讽,“就因为与那当时任东宫典玺局郎的徐文兆起了争执,小爷……小爷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直接便将此事捅到了皇爷面前!”
“皇爷一听,当即便龙颜震怒!将他们二人,俱都降为净军,也就是负责宫中清洁卫生的苦役部队,还用铁索墩锁了起来!”
“小爷还不是怕得罪贵妃娘娘嘛!”
王辅冷笑道,“后来倒好,翊坤宫那位郑贵妃娘娘,再三地在皇爷面前,为那徐文兆恳求赦免!皇爷听了之后,竟还真就改了口,说什么‘查明曲在张,不在徐’,不仅将那徐文兆官复原职,还多有赏赐!”
“可怜那张忠!明明是一同获罪,却偏偏是‘遇赦不赦’!至今还在那净军房里,刷着马桶,掏着粪坑,过着那猪狗不如的日子呢!这上哪儿说理去?!”
他这番话说完,殿内也是一片唏嘘。
众人心中都跟明镜似的。那徐文兆犯了事,郑贵妃为何要再三恳求赦免?这背后若是没有猫腻,谁信?!分明那徐文兆,早就是翊坤宫安插在东宫里的一颗钉子!
王辅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所以啊,我等这些粗人,平日里为了让小爷能高兴些,少些烦恼,可谓是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可到头来,在人家那些‘正人君子’的嘴里,却都成了蛊惑主上的‘奸人’!如今这王安,又拿这等大道理来压我们,你说是不是真他娘的活该?!”
陈应科听了他这番话,也是心中感慨。他连忙上前,拍了拍王辅的肩膀,劝道:“行了行了,小声些!如今不同往日了!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还提它做什么?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反而不好。”
众人想了想,也都觉得有理。不管怎么说,如今的王安,毕竟还是这东宫的大总管。他在这宫里头经营多年,徒子徒孙,盘根错节,也不是他们几个近侍能轻易撼动的。再这么议论下去,若是传到王安的耳朵里,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于是,几人便也都不再多言,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渐渐地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