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领悟星辰感应法,李玄清的修炼愈发步入正轨。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杂役弟子,勤恳做事,低调做人。夜晚,则化身暗夜中的修行者,吞吐星辉,淬炼己身。阴阳轮转,紫气与星辉在他体内交融,使得他的根基日益深厚,气息也愈发内敛圆融,隐隐有种返璞归真的迹象。
这种变化,寻常弟子自然难以察觉,但落在某些高人眼中,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虽不耀眼,却清淅可辨。
这日午后,李玄清刚从藏经阁出来,正准备去处理一些杂务,却见一位身着正式弟子道袍、面容和煦的青年道士迎面走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可是李玄清师弟?”青年道士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询问。
李玄清停下脚步,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躬敬行礼:“正是弟子。不知师兄有何吩咐?”他认得此人,乃是紫霄殿的执事弟子之一,道号清风,是宋远桥师伯的门下,平日难得一见。
清风道士微微一笑,说道:“师弟不必多礼。奉太师父法旨,请师弟往紫霄殿偏殿一叙。”
太师父?张三丰真人?
李玄清心中一震,虽早有预感可能会引起这位祖师的注意,却没想到召见来得如此突然。他迅速压下心绪,躬敬应道:“弟子遵命。”
“师弟请随我来。”清风道士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在前引路。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庄严肃穆的紫霄殿。殿前香火缭绕,有知客道人值守。清风道士并未进入主殿,而是引着李玄清绕到主殿后方的一处清静偏殿。
殿内陈设简朴,几张蒲团,一个香案,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太极图,散发出玄奥的道韵。此时,一位须发皆白、身着灰布道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仰望着墙上的太极图,仿佛与整个殿宇的气息融为一体。
正是张三丰。
“太师父,李玄清师弟到了。”清风道士在殿门外停下脚步,躬身禀报。
“恩,有劳清风,你且退下吧。”张三丰并未转身,温和的声音传来。
“是。”清风道士躬敬退下,临走前好奇地看了李玄清一眼,显然也对太师父为何单独召见一个杂役弟子感到不解。
殿内只剩下李玄清与张三丰二人。
“弟子李玄清,拜见太师父。”李玄清深吸一口气,步入殿中,对着张三丰的背影躬身行礼,态度恭谨。
张三丰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目光温润,落在李玄清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本源。
“不必多礼,坐吧。”张三丰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一个蒲团。
“谢太师父。”李玄清依言在蒲团上坐下,腰背挺直,神态自然,既不显得拘谨,也不失躬敬。
张三丰也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抚须端详了他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如同闲话家常:“玄清啊,近来修行,可还顺利?”
李玄清心中念头急转,知道真正的“论道”开始了。他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太师父,弟子资质愚钝,幸得宗门收录,有一席安身立命之地。每日按部就班,练拳、读经、劳作,不敢有丝毫懈迨。虽进境缓慢,但自觉心神安宁,于道藏经义,偶有所得,心中欢喜。”
他这番话,避重就轻,只谈心境与读书,丝毫不提自身修为的变化。
张三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不点破,转而问道:“哦?于道藏有所得?老道近日重读《道德经》,于‘道可道,非常道’一句,偶有困惑。依你之见,这‘常道’与‘非常道’,当作何解?”
此问看似寻常,实则深奥,涉及道家根本义理。寻常弟子,怕是连问题都听不明白。
李玄清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考较,也是点拨。他凝神静思,逆天悟性自然发动,结合自身修炼《紫气蕴神诀》的体会,以及阅览道藏的心得,缓缓开口:
“弟子浅见,妄言之处,请太师父指正。”他先谦逊一句,然后目光清澈地看向张三丰,“弟子以为,‘道’之本体,无形无相,寂然不动,生化万物,是为‘常道’,乃永恒不变之法则本体。而‘可道’之‘道’,乃是我等凭借感官、意识,对‘常道’的认知、描述与显现,是为‘非常道’。如同月映万川,月是常道,川中月影,因川之曲折、水之清浊而形态各异,便是非常道。”
他顿了顿,见张三丰微微颔首,便继续深入:“故而,一切言语文本、经义典籍、乃至武功道法,皆属‘非常道’之范畴,是指月之指,非月亮本身。修道之人,当借由‘非常道’之指引,体悟那不可言说之‘常道’。若执着于指,则永不见月;若弃指而求月,又如盲人摸象,不得其门。”
这番话,已隐隐超出了单纯的理论探讨,触及了修行中“法”与“道”的关系。
张三丰眼中精光一闪,抚须的手微微一顿,追问道:“依你之见,那我等修炼内功,强健体魄,追求那先天之境,乃至传说中的破碎虚空,是执着于指,还是求月之法?”
李玄清知道关键来了,他心念电转,决定稍稍透露一丝自身的见解,既是坦诚,也是一种试探。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笃定:
“太师父明鉴。内力修炼,强健的是后天之体;突破先天,是褪去后天杂质,返本还源,贴近先天之态;而破碎虚空,弟子愚见,或许是挣脱此方天地的某种束缚,窥见更广阔的‘常道’之冰山一角。此皆是由‘术’入‘法’,由‘法’近‘道’之途径,如同登山之阶,渡河之舟,不可或缺。”
“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若只知埋头登山,或只恋渡舟之安稳,则易忘登山之目的乃在顶峰,渡河之目标乃在对岸。弟子以为,修行之根本,在于‘心’与‘道’合。内力可强身,先天可延寿,破碎可超脱,但若心不为形役,神与道同,则无处非山,无时不可渡,或许……另有蹊径?”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其含蓄,却石破天惊!这是在暗示,除了传统的武道攀登之路,或许存在一条更直接地追求“神与道同”的路径!这正是他仙道修炼的内核所在!
张三丰闻言,身躯微不可查地一震!他一直平静如水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紧紧盯着李玄清,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檀香袅袅。
良久,张三丰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悠长深远,仿佛将百年的困惑都倾吐了出来。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山,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又有些激动。
“心不为形役,神与道同……另有蹊径……”他低声重复着李玄清的话,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
他一生追求武道极致,探索先天奥秘,乃至触摸到那玄之又玄的破碎虚空门坎,自以为已站在此界巅峰。但今日,一个年仅十几岁的杂役弟子,却以一种超越武学范畴的视角,为他点出了另一条可能更加广阔、更加接近大道本源的路径!
这已非“天才”二字可以形容!这是生而知之者?还是宿慧觉醒?
张三丰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沉静的年轻人。他看到了那双眼眸深处的平静与自信,那是一种源于对自身所走道路的绝对坚信!
“玄清,”张三丰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之所言,发人深省。这条路……你可看得清前方?”
李玄清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站起身,对着张三丰深深一揖,语气坚定:“回太师父,弟子愚钝,前方迷雾重重。但既已见微光,便当抵砺前行。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没有直接回答看清与否,而是表明了决心。
张三丰凝视他片刻,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笑声洪亮,震得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充满了欣慰与畅快。
笑毕,他走到李玄清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期许:“玄清,你的路,与他人不同。好自为之,但有所需,可来紫霄宫寻我。藏经阁三层,有一静室,可供你平日读书静修之用。”
藏经阁三层静室!那是连许多内门弟子都无缘进入的地方!
这是莫大的信任与支持!
李玄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再次躬身:“弟子,拜谢太师父!”
“去吧。”张三丰挥了挥手,转身再次望向窗外的云海,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玄清悄然退出偏殿,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在武当山的处境,将截然不同。而张三丰这位武道神话,或许也将因他今日一席话,在追寻大道的路上,看到新的方向。
紫霄宫论道,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