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踏入一片昏暗中,四周仅余几缕残光。
“人呢……”
他寻了片刻,那道佝偻的身影已无踪影。
那人形体颤巍,步履拖沓。
每一步都似踩在朽木上,咯吱作响。
一看便是年迈之人,估摸着七十开外。
这年头还没流行,后世那些伪装成乞丐的专业表演者。
表面衣衫褴褛,背地里房产遍地,银行卡里躺着几百万。
你施舍的地铁老人,可能刚在朝阳区买完第三套房。
“找不到了……”
林逸轻皱眉头,放弃追寻。
他转身,打算折返。
“唔……”
忽地,一条幽深巷口,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林逸停步,循声望去。
那巷道微弯,几盏老式灯泡在风中晃荡。
他跨步绕过拐角,骤然一怔。
那衣衫褴褛的老者,竟瘫坐墙角,双唇发青,额上冷汗如露,神情痛苦得几近扭曲。
“您怎么了?”
林逸快步上前。
“你……”
老者抬眼一瞥,身体猛地一缩,眸中尽是惊惧。
“咕噜——”
老者腹中空鸣如饥兽低吼,林逸随即开口道,“起来,跟我走,吃点热的。”
老者猛然抬头,眼中刹那迸出一线光,喉结上下滚动,却未发一言。
只是死死盯着林逸,似怕稍一眨眼,这便是幻影。
林逸转身前行,老者踉跄跟上。
巷口尽头,有一家小饭馆,门面狭小,灯牌褪色泛黄。
改革开放后,这类小店如雨后春笋,在京城街头疯长。
店内寥寥数客,林逸领着他推门而入,“来点吃的。”
“哎哟,你带这号人来干嘛?”
“快出去!我们这儿不收乞丐!”
一位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叉腰呵斥,顺手抄起扫帚就要驱赶。
“啪!”
林逸从兜里抽出两张十元钞票,重重拍在桌上。
“做两份热的,再给这老爷子洗个澡,换身干净旧衣裳。”
“呀!瞧您这话说的!”
妇人瞬间笑纹堆叠,一把攥住钱,“您稍等,立马办妥!”
林逸落座,目送老者被带进后厨。
十几分钟后,一人缓步走出。
衣裳虽然有些旧,却干净齐整。
身形清瘦,面庞却透出一股沉静的书卷气。
唯独那双眼,仍藏着未褪尽的戒备。
这……是刚才那个乞丐?
林逸一愣。
“老先生拾掇好了。”
妇人谄媚笑着。
“嗯,上菜吧。”
林逸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老人身上,淡声道:“坐。”
老人默默坐下,眼神中的警惕,终于松动了一分。
林逸也没开口说话,只是静坐着。
不多时,一盘酱猪头肉、一盆杂碎汤、一大碗米粥、两个白面馒头端了上来。
“呼……”
老人先捧起粥碗,小口慢啜,如品清泉。
待胃暖了,才拿起馒头掰下一半咽下。
最后才拈起一块肉,细嚼慢咽,丝毫不急。
林逸目光一凝,饿极之人第一口必是肉。
可这老人,却懂得先护胃、再养体,循序渐进,仿佛深谙养生之道。
这般举止,怎会流落街头?
半小时之后饭菜尽净,连汤底也一滴不剩。
“这是二十块,够你撑些日子了,我先走了。”
林逸将两张钞票推至老人面前,便准备起身欲行。
“哒、哒……”
他刚踏出两步,身后响起缓慢足音。
停步,那脚步也停。
“你不必跟着我。”
林逸头也不回。
“我没家。”
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从背后悠悠飘来。
林逸转身凝视那人,这是他的第一次开口。
林逸眉头轻蹙,良久后轻叹一声,“罢了,你跟我来吧。”
“……谢谢。”
老人低声应道。
林逸摇了摇头,终究心软领着他走。
二十分钟后。
一座老四合院,静静伫立在两人眼前。
那是不久前,王海涛赠予他的新宅。
“吱呀——”
门开,两人步入。
院中清冷,厅堂摆着几口木箱,箱上叠着几件瓷器。
林逸心中估摸着,又是王海涛淘来的宝贝。
他正欲抬步,忽听身后一声轻嗤。
“假的。”
老人指着一尊青釉瓷瓶,语调平淡,却带着一丝讥诮。
林逸猛然回头,这老头难道有点门道?
老人见林逸望来,慢悠悠抬手一指,“这不是元青花,是民国年间的手工仿品。”
“你花多少收的?”
林逸一愣,“您还懂这个?”
“略通皮毛。”
老人嘴角一扬,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得,眼底却藏了丝不屑。
行家啊……
林逸心里一动。
他转身从角落拎出个小本子,随手翻了翻。
里头密密麻麻记着,王海涛收来的物件清单。
翻了两页,他瞧见一行小字:
“青瓷釉瓶:五元。”
“五块吧。”
林逸脱口而出。
老人略一思忖,点头道:“五块不贵!”
“这器物虽非真品,但胎釉考究,釉面润如脂,烧得极到位。”
“五块,值。”
林逸听着老人字字精准,心里更惊。
先前吃饭时,他就觉这老头不对劲,不似寻常流落街头的乞丐。
“您再帮我瞧瞧其他的?”
林逸灵光一闪,目光扫向老人方才盯住的那只瓷瓶。
“还有?”
老人抬头,眉头微蹙。
“嗯。”
林逸点头,径直走向几只堆在墙角的木箱。
“嗯?”
老人一瞧那箱子,脸色骤变,“这……楠木?”
“不对,是樟木边角料?”
“等等——这是海南黄花梨?!”
他眼神一亮,连退两步,仔细辨认。
几只木箱竟由三种珍稀木材拼成,非寻常人家能用。
“咔啦!”
林逸一记猛力,三口箱盖应声弹开,灰尘腾起。
“嘶——!”
箱中赫然堆满古物:青花瓷碗、宋窑盏、绢本山水、铜炉玉雕、竹刻笔筒……琳琅满目,杂乱无章。
他嘴角一勾,暗自得意。
没想到王海涛这小子闷声发大财,竟搜罗了这么多好货。
他斜眼瞧老人,心想:这回总该惊掉下巴了吧?
岂料老人一看,脸色骤黑,猛然一拍大腿,怒喝道:“作孽啊!这是谁干的?!”
“字画跟瓷器塞一块?!”
“那可是明代宣德炉!就扔在角落里磕碰?漆面擦掉半寸你赔得起?!”
“还有这套紫砂……”
“天哪,你当它是咸菜坛子?!”
“画幅沾了茶水,整幅毁了!”
“玉器被铜锈沁了,永世难清!”
“这谁家的蠢货,我非扒了他三层皮不可!”
老人气得浑身发抖,眼里似有火星,盯着林逸的目光,活像要活剐了谁。
林逸讪讪摸鼻,干笑两声,“我真不知道他这么瞎摆……明天我让他来,您亲自训他。”
“哼!”
老人甩袖转身,却一屁股坐回箱前。
方才的怒火瞬间化作柔光,眼神温柔得像在抚摸初恋的发丝。
他缓缓探手,拈出一轴旧绢,指尖轻抚。
如触温玉,小心翼翼地展开。
一幅墨竹图,缓缓铺开。
枝瘦骨峻,叶疏如风,节节如骨,笔笔如吟,墨色浓淡,竟似有呼吸。
老人深吸一口气,眼眶微润,“没湿,没脏……还好,还好。”
他抬头,冲林逸咧嘴一笑,“你小子命好。”
“郑板桥亲笔,《竹影拂风图》——真迹。”
“真迹?!”
林逸心头一震。
他记得后世一幅郑板桥墨竹,拍出六千七百万。
眼前这幅虽小,三四百万稳当。
“五十块一个月,包吃包住,这些字画我全给你掌眼。”
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掌。
“行。”
林逸二话不说,掏出五十元,一把拍进老人掌心。
老人一怔,“就这么信我?”
林逸咧嘴笑道,“您一眼能认出郑板桥,五十块简直是白送,我赚大了。”
“哈哈!”
老人仰头大笑,震得灰尘簌簌,“好小子!有胆识!”
“当年请我江鸿承去掌眼的典当行,没五十块我根本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