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林逸和母亲整理好衣装，推开客厅的门走了出来。
母亲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子的打扮，满意地点点头，“待会儿见人，规矩点，别毛毛躁躁的。”
“知道啦！”
林逸应得干脆，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母子俩简单收拾，走出家属院的大门。
门外一辆黑色老式出租车静静等着，车顶的灯牌在暮色里泛着微光。
这年头的出租车，比稀世古董还金贵。
不像二十年后，大街上抬手就停。
1979年的京城，总共才三百多辆出租车，能打到一辆，比买彩票中头奖还玄乎。
这车是母亲提前拨了电话，托调度中心特约的，还搭上一笔不小的费用。
普通人跑趟城东，半个月工资直接蒸发。
“吱呀——”
林逸拉开后座车门，扶母亲坐下，自己则坐上副驾。
车内没空调，皮革味混着柴油气扑面而来。
他报了目的地，司机点头，车子缓缓驶出小巷。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一座红砖灰瓦的四层楼前。
京城饭店四个烫金大字，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车费十一块五。
林逸掏出十二块，递过去，“师傅，不用找了。”
“哎哟！这……这太谢谢您了！”
司机一愣，随即乐得眼都眯成缝，连声道谢。
林逸笑了笑，推门下车。
绅士地为母亲拉开后门，两人并肩朝饭店大门走去。
这地方，不是谁都能进的。
专供外宾、高干、贵宾，普通人连门厅都不敢多看一眼。
可他们不一样，一通电话包厢早被定下，连菜谱都挑好了。
“上二楼。”
母亲抬脚迈步，林逸跟在后头。
一进门，那股子服务比客人高一等的气息扑面而来。
服务员个个腰板挺得比枪杆还直，眼神斜睨，像在看一群误入上流社会的乡下人。
林逸心里无声叹气，摇了摇头。
转过回廊，推开雕花木门。
“哈！总算是来了！”
忽地，一道朗笑炸开。
林逸抬头，只见那笑得最大声的，正是他那亲爹林卫国。
“……我裂开了。”
林逸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这坑儿专业户，还真是哪儿都有他！
除父亲外，桌上还坐着两个熟人，柳姨和她丈夫郭叔。
那两人中间，坐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孩。
马尾垂肩，肤色如瓷，眉目温婉，安静得像一幅工笔画。
林逸怔了怔，她就是小时候天天追着跑的，嘴里喊着小逸哥哥的那个小丫头……
郭玉洁？
十九岁，就相亲？
他脑子里瞬间弹出三个大字：离谱啊！
“我们来迟啦！”
母亲笑盈盈地拉住林逸，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叫人？”
“柳姨，郭叔，玉洁……你们好。”
林逸乖乖开口，语气温和。
“哎哟！这孩子，越长越俊了！”
柳姨看着林逸，眼神都发亮，像看自家未来的乘龙快婿，眼里全都是满意。
林逸后颈一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小逸哥哥，你好。”
郭玉洁声音轻得像风铃，嘴角微翘，眼里有光。
“来，坐这儿！”
郭星海朝林逸一挥手，笑容亲切，“坐我边上！”
身为市府副职的郭星海，资历和林卫国如今的正职只差半级。
如今林卫国升了，他们这桩家宴，才真正有了分量。
“去吧。”
母亲在身后轻推一把。
林逸翻了个看不见的白眼，只得乖乖挪步。
经过林卫国身边时，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那人还在那儿偷笑，一脸儿子终于被我算计到了的得意，活像刚偷到糖吃的小孩。
“……真是亲爹。”
林逸差点内伤，他脑子里嗡地一下。
前世老爸不是一直卡在副职，混了半辈子吗？
郭家根本没提过这档子事，郭玉洁也没和他见过几面！
难道……是命运改道了？
他忽然笑了，浅浅的，像春水微澜。
自己不过轻轻动了下手指，就撬动了原本注定的轨迹。
他，就是那只扇了翅膀的蝴蝶。
风……已起了！
由于林逸的重生归来，撼动了老爷子的某些决定。
因此这场饭局相亲，悄然降临。
“林逸，来，喝一杯！”
郭星海拎起酒瓶，给他满上一杯。
林逸点头，接过酒杯，“谢郭叔。”
“前两年，还见你穿着校服满街跑。”
“这才几年，人越发俊朗了。”
柳姨的目光停在林逸身上，笑意十分温婉。
“小洁。”
她轻唤一声女儿。
“还不快给你林逸哥哥敬一杯？”
柳姨眼角一瞥，催促道。
“林逸哥哥，我敬你。”
郭玉洁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浅浅一笑。
“嗯。”
林逸举杯，与她轻轻一碰。
郭叔与柳姨对视一眼，嘴角不自觉上扬，眼神里透出几分满意。
如今林卫国一飞冲天，连跃两级。
更得副一品大员当面赞许，俨然成了圈内最耀眼的新贵。
原本他们盘算的是，攀附一位副二品家的女婿。
如今这局势，简直是天降馅饼。
林家是京城老族，根基深厚，资源遍布。
若能联姻，郭家怕是能搭上顺风船，直上青云。
“郭叔，柳姨，我敬二位。”
林逸举杯，敬得大方得体，二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觉着他言谈稳重，进退有度，实乃良配。
“林逸啊。”
郭星海放下酒杯，笑意未褪，语气却渐沉，“你也二十出头了，有打算进哪个部门吗？”
“郭叔。”
林逸身体后仰，倚在椅背上，语气轻缓，“我其实，对官场没什么兴趣，想趁着年轻，看看山河大地。”
“什么？”
柳姨脸色一僵，“不进体制？”
郭星海也是怔住了，眉头微蹙，“不进体制？那……是打算出国？”
普通人想进部委，得靠清北的履历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可林逸这样出身的，随便递份简历，都能被特招。
“出国？！”
郭玉洁眼睛一亮，“林逸哥哥也要去国外吗？”
“听说那边上班一天，顶咱们一月工资。”
“还家家有车，住高楼！”
“不是。”
林逸摇了摇头“我更喜欢在国内。”
话音一落，郭星海与柳姨面面相觑，笑容僵在脸上。
眼里那点热切，瞬间冷却成一片荒芜。
包厢里，一时寂静无声。
看着他们表情的变化，林逸心中了然，唇角微扬。
果然如此……
前世没有这场饭局，原因终于明晰了。
这两位不过看重权势，而非人心。
难怪前世林家落败，母亲孤影伶仃，也没见柳姨来问一句冷暖。
两世为人，他早已看透这世情冷暖。
“这孩子，说话没个分寸！”
陈秀兰急忙打圆场，语气慌张，“他还小，等两年再定方向也不迟。”
林卫国笑着举杯，“老郭，来，喝酒，别聊这些虚的！”
这一打岔，气氛总算缓和了些。
可郭叔柳姨的热络，却像褪了色的春联，再也贴不出新意。
尤其是听闻林逸无心仕途，更觉他无用。
再说，林家真正掌权的，本是长子林卫邦。
林逸不过旁支之子，估计指望不上。
郭玉洁低垂着头，筷子在碗边轻轻点着，神色黯然。
林逸反倒自在，照样夹菜、喝汤，笑得坦然。
一顿饭，草草收场。
“老林，改天再聚。”
郭星海握了握林卫国的手，客套寒暄几句，便带着一家离去。
陈秀兰望着远去的背影，一巴掌拍在林逸肩上，“你这孩子，说话能拐个弯吗？人家郭玉洁多温柔体贴！”
话里，尽是恨铁不成钢。
方才碍着人面不敢发作，现在人一走，终于能出这口憋屈气。
“妈。”
林逸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真觉得，他们是因为喜欢我，才安排这场饭局？”
林卫国在一旁，默默笑了笑。
陈秀兰一愣，长叹一声，“唉……你大了，娘管不动了，随你吧。”
她与柳姨打小是闺蜜，岂不知那人功利心有多重？
今日的热络，不过借了林卫国的官运罢了。
“行了。”
林卫国揽过妻子肩膀，语气温和，“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路，咱们回吧。”
“嗯。”
陈秀兰点头。
一家三口走出包厢，步入大厅，司机已将车缓缓驶至门前。
“滚开！”
就在这时，一声粗厉怒喝刺入耳膜。
林逸扭头望去，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推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女人在旁冷眼旁观。
那乞丐被一脚踹倒，踉跄跌入夜色深处，再无声响。
林逸眉头一蹙，“爸妈，你们先回去。”
“我有点事，等晚点再到家。”
话音未落，他便已转身，疾步踏入街头暗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