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烛火燃得正旺,跳跃的火苗将萧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境。
沈砚站在殿中,背脊挺得笔直,手中紧握着那份足以掀翻朝堂的证据,目光灼灼地望着御座前的帝王。他知道,此刻萧彻的每一个决定,都将牵动大宋的命脉,也将决定沈家三百余口冤魂能否安息。
萧彻缓缓踱步,指尖划过御案上的奏折,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在此刻竟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方才在长乐宫太后的泣声,那一声声“彻儿”,一声声“看在哀家的面子上”,像一把把钝刀,割着他的心。
慕容远是他的亲舅舅,是太后唯一的兄长。当年先帝驾崩,朝中动荡,若不是慕容远手握兵权,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宗室,他这个皇位,未必能坐得安稳。这些年,慕容远闭门不出,安分守己,早已没了当年的嚣张气焰,活脱脱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翁。
可就是这个老翁,当年却犯下了滔天罪行。勾结党项,倒卖军械,谋夺皇位,还不惜陷害忠良,将沈家满门推入地狱。桩桩件件,皆是诛九族的大罪。
国法与亲情,就像两座大山,压得萧彻喘不过气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沈砚,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沈卿,你可知,慕容远于朕,有拥立之功?”
沈砚心中一凛,他自然知道这段过往。可功过不能相抵,罪行更不能因功绩而被抹杀。他躬身道:“陛下,臣知晓。但拥立之功,是为大宋,为天下。而谋逆之罪,是祸大宋,乱天下。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
“混为一谈?”萧彻苦笑一声,“沈卿,你说得轻巧。太后养育朕二十余年,恩重如山。朕若是处置了慕容远,太后会如何?她年事已高,如何承受得住这般打击?”
沈砚沉默了。他不是铁石心肠,自然明白萧彻的难处。可他更忘不了,当年沈家满门被押赴刑场时的惨状,忘不了父亲临刑前那不甘的眼神,忘不了那些妇孺孩童的哭嚎。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陛下,太后之恩,重于泰山。可沈家三百余口的性命,亦重于泰山。国法面前,人人平等。今日陛下若是因亲情而枉法,他日,朝中大臣定会纷纷效仿,宗室亲贵亦会仗着身份肆意妄为。届时,大宋的律法,将形同虚设,天下百姓,又该如何信服?”
萧彻的身子晃了晃,沈砚的话,字字诛心,却又句句在理。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道理背后,是血淋淋的亲情割舍。
他缓步走到御座前,坐下,双手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殿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他看向沈砚,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沈卿,你可知,朕今日若是下旨查办慕容远,朝堂之上,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慕容氏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那些人,岂能坐视不理?”
“臣知晓。”沈砚沉声道,“但臣亦知晓,陛下英明神武,定能震慑宵小。纵使前路布满荆棘,臣愿与陛下并肩而行,铲除奸佞,还大宋一个朗朗乾坤。”
萧彻看着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想起了当年,两人在绝境中相识,相互扶持,一路走来,历经无数风雨。沈砚从未辜负过他,从未辜负过大宋。
可他还是犹豫。
他想起了小时候,慕容远抱着他,在御花园里放风筝的场景。那时候的慕容远,笑容温和,眼神慈爱,哪里有半分谋逆之人的模样?
可时过境迁,人心易变。权力,足以让一个温和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陛下。”沈砚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的父亲,一生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臣的族人,三百余口,皆成了刀下亡魂。这些年,臣忍辱负重,苟活于世,就是为了查明真相,为他们平反昭雪。陛下,臣求您,给他们一个公道。”
沈砚说着,竟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萧彻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砚,心中的挣扎,愈发强烈。他想伸手扶起他,却发现自己的手,竟重若千斤。
就在此时,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碗参汤:“陛下,夜深了,您该歇歇了。这是太后娘娘特意命御膳房炖的参汤,让您补补身子。”
萧彻看着那碗参汤,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太后这是在提醒他,提醒他那份养育之恩。
他摆了摆手,声音疲惫:“放下吧。”
李德全将参汤放在御案上,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萧彻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参汤,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沈砚,心中的天平,左右摇摆。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坚定:“沈卿,起来吧。朕……”
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禁军侍卫闯了进来,神色慌张:“陛下,不好了!慕容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国舅爷慕容远,听闻陛下要查办他,竟……竟自缢身亡了!”
萧彻的身子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沈砚也是一愣,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
慕容远,竟然自缢了?
萧彻踉跄着站起身,快步走到殿外,望着夜色沉沉的皇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他终究还是,没有来得及做出那个艰难的抉择。
而这场关于真相与抉择的风波,却并未就此平息。慕容远的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巨石,在大宋的朝堂之上,激起了千层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