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院子吹进来，带着点凉意。傅诗淇还坐在门槛上，手盖在大宝抓着她衣角的小手上。她没动，也没说话。
屋里传来窸窣声。
角落里，二宝探出半个脑袋。他蹲在门框边，一只手扶着墙，眼睛盯着傅诗淇的脸。见她没回头，他又往前蹭了半步，缩着肩膀，像只偷米的小耗子。
大宝察觉动静，侧头看了眼。二宝立刻往后一缩，整个人藏进阴影里。过了一会儿，他又探出来，嘴巴微张，眼神亮晶晶的。
傅诗淇听见响动，转头扫了一眼。二宝赶紧低头，假装在研究地上的一粒米。
“看够没有？”她问。
二宝猛地抬头，脸上堆起笑：“娘，我在找老鼠洞。”
“哦？”她挑眉，“找到几个？”
“三个！一个在灶台下，一个在粮缸后头，还有一个在——”他伸手指向墙角，“那儿，有个缝，我拿草堵了。”
傅诗淇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二宝站直了些，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不是闲着，我是真能干。我能算账，昨天我还把柴火数了一遍，一共三十七捆，少了一捆，是李家顺走的，我都记本上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还画了个小人扛柴的图。
傅诗淇瞥了一眼：“你认得这么多字？”
“我不全认得，但我会猜。”他挺胸，“大哥教我的，我也教三妹。我昨儿教她‘人’字，她现在会写啦，就是总写反。”
傅诗淇哼了一声。
二宝见她脸色没变，胆子大了些，挪到大宝身边，压低声音：“大哥，她是不是不会赶我们走？”
大宝看他一眼，又看向傅诗淇。
傅诗淇说：“你想走？”
二宝摇头如拨浪鼓：“我不想！我要留着！我能干活，还能守家。王二流子再来，我就往他鞋里撒沙子！”
“那你留着。”她说，“明天开始，管三妹的识字课。”
“真的？”二宝眼睛一亮，“我一定好好教！我还会背《三字经》，虽然有几句忘了，但我晚上就背下来！”
“先别背，先教她认‘饭’和‘水’。”
“明白！”他立正，小拳头一握，“我今晚就教！”
这时，三妹从屋后绕出来，抱着褪色的布老虎，光着脚踩在泥地上。她走到桌边，踮脚摸了摸碗底，发现没剩饭，小嘴一瘪。
二宝立刻冲过去：“三妹，别哭，明天有新馍吃，娘说了，要蒸豆沙馅的。”
三妹抬头看他：“大哥也吃？”
“都吃。”二宝揽住她肩膀，“咱们一家四口，谁也不落下。”
傅诗淇听见这话，手指微微动了下。
她没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院子里静下来，孩子们都看着她。
“去洗漱。”她说，“明天早起，有事做。”
“什么事？”二宝立刻问。
“你不是会算账？”她看着他，“明早跟我去仓房，盘库。”
“盘库？”二宝瞪大眼，“我？”
“不然叫谁？猪？”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我去我去！我算得可准了，上次量地，我用步子量的，差不了三寸！”
“那就别吹，明早验你。
二宝咧嘴一笑，转身拉三妹：“走，我教你刷牙，用盐巴，可白了！”
三妹被他拽着跑，回头看了傅诗淇一眼，小声嘀咕：“娘亲”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
傅诗淇听见了，没应。
她走进厨房，拎出个陶罐，倒了些粗盐在碗里。刚放下，二宝又冒出来。
“娘，我能用算盘吗？”
“家里没算盘。”
“我用树枝也能算！”他立刻说，“我拿柴棍排阵，比谁都快！”
“行。”她点头，“明早给你一根好棍。”
二宝乐得原地蹦了一下，差点撞上门框。他捂着额头，咧嘴笑：“没事！我皮厚！”
傅诗淇转身去柜子里翻东西，找出块旧布，准备擦灶台。刚蹲下，余光看见角落一闪。
二宝又躲回去了。
这次他蹲在柴堆旁，手里捏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傅诗淇走近两步，看见地上画着几个方块，写着“米”“柴”“盐”，旁边还有数字。
他在模拟盘库。
她没出声，退后几步，靠在门边。
二宝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米缸满七成，减昨日两升，加今晨半斗嗯，对，这样算才准。”他皱眉，又划掉重写，“不对，昨儿李婶借走一升，还没还，得记欠条。”
傅诗淇嘴角动了下。
这孩子，心细。
她转身走开，拿起扫帚开始扫地。扫到门口时，二宝突然冲出来，抢过扫帚。
“我来我来！”
“你会扫？”
“我会！我天天看李大嫂扫，她扫地是八字形，我学得可像了！”他弯腰，认真地左右挥动，“你看，八字，八字，不漏缝！”
傅诗淇站在一旁，看他扫。扫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抬头：“娘，你以前是不是也有人对你不好？”
她一顿。
“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看我的眼神，”他小声说，“跟婶子们不一样。她们看我，像看麻烦。你看我，像像在看自己以前。”
傅诗淇没答。
二宝低下头，继续扫地，声音轻了：“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也往他鞋里撒沙子。”
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一次，动作自然了些。
扫完地，她去井边打水洗手。二宝跟在后面，递上布巾。她接过，擦了手，发现他一直没走。
“还不去睡？”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留下。”他小声说，“之前的娘亲，走了就没影。这次你别走。”
傅诗淇看着他。
这孩子才七岁，眼里却有种不属于年龄的警觉。他不是怕被丢下，他是怕信任落空。
“我不走。”她说，“除非你们不要我。”
“我们要！”他脱口而出，“你要走了，我和大哥就得去讨饭，三妹会被送人我不想那样。”
“那就别想那些。”她拍拍他肩，“去睡吧。”
二宝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娘。”
“嗯？”
“你今天没骂人的时候，其实不吓人。”他飞快说完，转身就跑，一头扎进屋里。
傅诗淇站在井边，风吹起她的衣角。
屋里传来孩子的笑声，三妹在喊“哥哥坏，抢我布老虎”，二宝在嚷“你牙白了没，照照碗底”。
她走回门槛，坐下。
大宝还在原位，靠墙坐着，眼睛快闭上了。见她回来，他撑起身子，小声问：“二弟没惹你吧？”
“没。”她说，“他挺机灵。”
大宝松了口气：“他就是话多，心不坏。从小就知道护我和三妹，有吃的先分给我们。”
“他知道的事不少。”
“嗯。”大宝点头，“他比我看得清。村里谁家缺粮，谁家想占便宜，他都记着。他不说，但他记得。”
傅诗淇望着屋里。
油灯还亮着，映出两个孩子的影子，一高一矮，在墙上晃。二宝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什么，三妹趴着看，时不时拍手。
她站起身，走进去。
二宝抬头，咧嘴笑：“娘，我在教三妹算数！我说，一个馍，分三块，每人多少？她说是‘咬一口’，我说不对，是‘三分之一’！”
三妹嘟嘴：“三分之一个馍，吃不饱。”
二宝挠头：“那那就说，一人一个半？”
傅诗淇看着他们。
“明天教她写‘家’字。”她说。
二宝立刻坐直：“我今晚就练！我保证，明天她能写出来！”
“写不出来呢？”
“写不出来我就我就三天不吃肉！”
“家里没肉。”
“那那我就三天不吃饭！”
“胡闹。”她打断，“饿坏了谁教她？”
二宝嘿嘿笑，拉着三妹站起来：“走，睡觉去！明天早点起，我要当先生！”
三妹被他拽着走，路过傅诗淇时，忽然停下，仰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
傅诗淇低头。
三妹小声说：“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