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并非始于撞击,而是始于寂静之后。
那是一种超越雷鸣、撕裂耳膜的绝对寂静。仿佛上帝用手捂住了世界的耳朵,万物失声,只余下心脏在颅腔内疯狂擂动的闷响。
林默的世界,在零点几秒内,从一个充斥着香槟气泡、娇笑声和华尔兹旋律的奢华天堂,垂直坠入一个冰冷、漆黑、一切都在尖叫着解体的钢铁地狱。
“海神号”,这艘被誉为“永不沉没的现代奇迹”、拥有十六层甲板的超豪华游轮,此刻正像一块被顽童恶意掰碎的饼干,在高达三十米的巨浪碾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钢铁龙骨断裂的巨响,是它最后的悲鸣。
前一秒,他还在顶层酒吧的角落,借着窗外末日般的天色,试图看清杯中海浪般摇曳的琥珀色液体年份。下一秒,脚下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就如同活物般猛然拱起,将他连同价值不菲的红木酒柜、水晶吊灯的碎片一起抛向空中。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
紧接着是撞击。肩膀、后背、后脑勺……连续不断地与墙壁、天花板以及翻滚的家具发生亲密接触。世界在他眼前高速旋转,破碎的图像疯狂闪烁:一张惊骇扭曲的美丽面孔,一只滚落的、还带着高跟鞋的断足,窗外漆黑如墨的天空中那狰狞乱舞的紫色闪电……
冰冷的海水裹挟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从四面八方汹涌灌入。灯灭了,仅有的光源是窗外每一次闪电劈落时,那瞬间映亮的、如同群魔乱舞的室内地狱景象。
“呃啊……”肺里的空气被巨大的水压挤榨出去,咸涩冰冷的海水猛地灌入口鼻,激起剧烈的咳嗽和更深的窒息感。求生的本能让他胡乱挥舞着手臂,试图抓住什么。
抓住了!是一根冰冷的、似乎是栏杆的东西!
他死死抱住,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身体被狂暴的水流冲击得四处飘荡,撞击在障碍物上,带来一阵阵钝痛。
“救命——!”
“妈妈——!”
“上帝啊——!”
各种语言的尖叫、哭嚎、祈祷,短暂地压过了风暴的咆哮和船体的哀鸣,却又迅速被更猛烈的巨响和海水吞没。人类的声音在这庞然的自然暴力面前,渺小得如同蚊蚋。
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天际,那短暂的一两秒白光,如同最残酷的舞台追光,照亮了人间炼狱的全景。
林默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白色船长制服的男人,半个身子被压在扭曲的金属门下,双眼圆睁,嘴巴张着,浑浊的海水不断涌入他的口腔。他看见一位母亲努力将怀中的婴儿托举向正在不断抬升的天花板,尽管那里早已没有空气。他看见几个穿着救生衣的乘客,却被巨大的漩涡轻易扯碎,消失在黑暗的深渊……
视觉的冲击远比身体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吐,却只吐出更多苦涩的海水。
船体再次发生剧烈的倾斜,几乎呈垂直状态。林默抱着的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感到自己正在滑落,下方是更深、更黑暗、吞噬一切的冰冷。
不!不能死!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几乎被冻僵的大脑。
应急包!每间客房衣柜上方都配备了一个基础应急包!
他的房间在……在下层!必须下去!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借着船体倾斜的角度,猛地松开栏杆,手脚并用地向下“爬”去——更像是在翻滚的障碍物中跌跌撞撞地坠落。身体不断撞上硬物,疼痛已经麻木,唯一的信念就是那个橘红色的、印着白色十字的盒子。
熟悉的走廊此刻扭曲得如同怪物的肠道。海水已经淹到了胸口,并且还在快速上涨。一具浮尸撞在他身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几乎贴着他的脸滑过。
他猛地推开,拼命向前游。
房间门早就变形卡死。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浑浊冰冷的海水,凭着记忆摸索到房门位置,用力踹向早已变形的门板。
一下,两下……肺部的氧气急剧消耗,眼前开始发黑。
“砰!”门终于被踹开一道缝隙。他挤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狼藉,所有东西都漂浮着。衣柜门掉了,里面的衣物如同水草般飘荡。他疯狂地拨开那些昂贵的西装和衬衫,向上摸索。
碰到了!那个硬质的塑料盒!
他用力将它扯了下来,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整艘船发出最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有什么核心的支撑结构彻底崩塌了。巨大的水流如同巨拳般从四面八方袭来,瞬间将他裹挟着向后猛推!
玻璃幕墙彻底爆裂,外面的狂风暴雨和海浪疯狂涌入。他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直接抛出了船舱,抛向了外面那更加狂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冰冷的雨水和海水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让他昏厥。他死死抱着怀里的应急包,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东西。
身体在滔天巨浪中沉浮,每一次被抛上浪尖,都能短暂地看到远方海面上那令人绝望的景象:“海神号”巨大的船尾几乎已经垂直翘起,螺旋桨狰狞地指向雷电交加的天空,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而更多的碎片、尸体、挣扎的人影,则在黑色的海面上无助地漂浮、沉没。
一个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如同一整座山脉崩塌倒下。林默甚至来不及吸最后一口气,就被狠狠砸入深海。
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耳膜剧痛,内脏仿佛都要被挤出来。黑暗,彻骨的黑暗和冰冷包裹了他。意识开始涣散,身体本能地想要呼吸,却只会吸入更多致命的海水。
要死了吗……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的右手在混乱中似乎抓到了一样漂浮物,一样粗糙的、似乎是木质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腕上的皮质表带迅速缠绕在那物体上,然后死死勒紧,打了个死结。另一只手,则像焊铁一样,将那个救命的应急包紧紧地搂在胸前。
做完这一切,他的意识终于彻底被冰冷的黑暗吞噬。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和胸腔欲裂的疼痛将他从昏迷中强行拉扯回来。
“咳!咳咳咳!”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呕出大量咸涩的海水,鼻腔和喉咙火辣辣地疼。
他还活着。
首先感受到的是剧烈的颠簸。他仍然在海里,趴在一块巨大的、似乎是某块甲板碎片的东西上。这块残骸成了他临时的救生筏。右手手腕被皮带的另一端死死勒着,已经麻木缺血,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紫色,但也正是这痛苦的束缚,让他没有被海浪冲走。
风暴似乎减弱了一些,但远未停息。雨水依旧密集地砸落,海浪依旧如山般起伏,将他连同脚下的残骸一次次抛起,又砸落。每一次砸落,都震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天边泛着一种诡异的灰蒙,分不清是黎明将至,还是风暴暂歇的假象。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
绝望,更深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浸透了他的灵魂。
目光所及,尽是茫茫怒海。除了海水,还是海水。“海神号”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海面上漂浮着零星的各种碎片:断裂的木头、破损的塑料椅、鼓胀的救生衣、甚至还有一本被泡得发烂的精装书……
以及,更多的,是浮沉不定的尸体。
男女老少,穿着华丽的礼服或是简单的睡衣,以各种扭曲的姿态漂浮着,随着波浪起伏,像是一片被无情践踏后的残破玩偶。苍白的脸孔在灰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恐惧与痛苦。
一只女人的手,指甲上还残留着精致的红色蔻丹,就在他残骸边不到一米的地方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林默胃里一阵剧烈收缩,再次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怀里。
那个橘红色的应急包还在!虽然外表被海水浸透,但似乎密封性尚可,没有明显进水。他不敢现在打开,一个浪头就可能卷走里面任何细小的东西。他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它,仿佛抱住世上唯一的希望。
右腿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低头看去,小腿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海水的浸泡下泛白、外翻,周围的皮肉肿胀不堪。大概是之前被什么尖锐物体划伤的,冰冷的海水暂时麻痹了痛觉,却也阻止了血液凝固。
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留在海里,只有死路一条。失温、脱水、鲨鱼……或者下一个巨浪,随时会将他吞没。
他试图抬起头,在起伏的海平面上寻找任何陆地的痕迹,或者其他的幸存者。
没有。除了水,就是雨,就是尸体。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视野的最远处,在地平线那被雨幕和低垂乌云模糊了界限的地方……
他似乎看到了一线突兀的、深色的阴影。
是幻觉吗?还是因为极度渴望而产生的海市蜃楼?
他使劲眨了眨眼,挤掉睫毛上的雨水和盐水,再次凝神望去。
那阴影依然在那里!在灰暗的天空和墨黑的海水之间,那是一抹更为沉滞、更为厚重的……黑色。像是一条匍匐的巨兽的脊背。
岛!
那很可能是一座岛!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求生的渴望瞬间涌遍全身,让他几乎要哭出来。他有目标了!
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距离太远了,望山跑死马,在海上更是如此。他脚下这块残骸没有动力,只能随波逐流。海浪会把他带向那里吗?还是恰好推向相反的方向?或者,在他抵达之前,一个大浪就会将这脆弱的“木筏”彻底拍碎?
他低头,看向自己依旧被皮带死死捆住、已经失去知觉的右手腕。
不能解开。一旦解开,下一个浪头就可能把他冲离这块唯一的依靠。
他只能等。等待海浪的判决,等待命运的宣判。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毫无自主能力的姿态。
时间在寒冷、疼痛和无尽的颠簸中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雨水暂时解渴,却带走了更多体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腿上的伤口在盐水的持续刺激下,开始发出持续不断的、灼热的痛楚。
偶尔,他会看到附近的海面下有巨大的阴影掠过,不是船的投影,而是某种活物的、流畅而危险的轮廓。它们被血腥味吸引而来。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直到那阴影悠然地游向远处一具漂浮的尸体。
他甚至能看到那庞大的生物撕扯肉块时,短暂泛起的粉红色涟漪。
胃部再次痉挛,这一次,不仅仅是恶心,还有最原始的、对成为食物的恐惧。
天色依旧晦暗,风雨似乎永无休止。他不知道自己漂了多久,也不知道离那座岛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希望和绝望如同钟摆,在他心中来回剧烈摇晃,消耗着他本已濒临极限的精神。
就在他几乎要被寒冷和绝望彻底摧毁时,身体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海浪的节奏,似乎变了。
不再是那种纯粹深海区域的、毫无规律的狂乱起伏,而是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底层的力量,变得更有规律,也……更具有指向性。
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新的声音,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仿佛万千面战鼓在同时擂动的轰鸣,压过了风雨声。
是浪花拍击礁石或者岸边的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心脏狂跳。
那座岛,不再是遥远模糊的一线!它变得清晰了!那是一片巍峨的、笼罩在雨雾中的黑色轮廓,陡峭而险恶。他能看到嶙峋的黑色岩石,以及岩石脚下那一片在暴风雨中疯狂沸腾的、白色的泡沫带!
海浪正以无可抗拒的力量,推着他和他的残骸,高速冲向那片死亡地带!
速度太快了!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
那不是平缓的沙滩,是礁石!撞上去必死无疑!
恐惧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皮带的束缚跳海游开,但理智告诉他,在如此狂暴的海浪中,离开这块残骸,他立刻就会被撕碎。
怎么办?!
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色礁石,那如同怪兽利齿般的狰狞形状,在灰白浪花的映衬下令人胆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注意到一股异常强大的侧向水流,或许是某种离岸流或是绕过海角的水流,与他前进的方向形成了一个夹角。这股水流,正将他略微推离那最危险的礁石区域,推向岛屿一侧一片看起来相对……不那么狰狞的黑色区域。那里似乎没有突出的尖利礁石,浪花也显得稍微平缓一些。
是沙滩吗?还是另一片陷阱?
没有时间思考了!
残骸被一道巨大的、最后的浪峰高高擎起,达到顶点,短暂悬停。他看到了下方——那确实是一片宽阔的、颜色深沉的沙滩,但沙滩上同样布满了被海浪冲刷上来的、大小不一的黑色岩石和枯木。
下一刻,失重感传来。
浪峰坍塌,裹挟着他和残骸,以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砸向那片黑色的沙滩!
“轰——!”
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全身散架。怀里的应急包险些脱手。咸涩的海水和沙粒猛地灌入他的口鼻耳眼。
残骸在撞击的瞬间碎裂,束缚右手腕的皮带终于崩断,他也被巨大的惯性抛飞出去,在粗糙的沙石上连续翻滚、碰撞,天旋地转。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轰鸣和混乱。
最后的感觉,是右腿伤处撞在一块坚硬物体上,传来一阵令人灵魂出窍的剧痛,以及后脑勺被什么重重一击。
黑暗,再次温柔地、也是残酷地,吞噬了他。
只留下风雨声,和海浪永不疲倦地拍击这片黑色海岸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