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陆莺儿生辰前一天。
兴化坊。
韦安石车驾停在许国公府前,瞧见屋门低矮,红漆脱落,门环也磨出了黑底,朝同来的李峤叹了口气:
“许国公两袖清风、以俭承家,我自愧不如啊!”
进门后,见苏府从主人到仆佣,上上下下都衣衫简朴,更添惭色。
他是京兆韦氏出身,家中向来奢华,不由得对苏瑰十分叹服。
李峤也感叹道:“苏家人丁众多,家仆却只有二十来个,着实清俭”
说起来,京兆苏氏虽不像韦氏那样繁盛,却也是世代簪缨。
苏瑰本人任宰相,自不必说。
父亲苏亶,官至台州刺史。
祖父苏夔,当过隋朝鸿胪少卿。
曾祖苏威,是隋文帝宰相、右仆射。
高祖苏绰,更是西魏朝赫赫名臣,公认为天下奇才,配享北周宇文泰庙庭。
自苏绰这辈起,苏家就敦尚俭约,哪怕积累了几世,也丝毫不见富贵气。
苏瑰长子苏颋任太常少卿,自父亲出事后就请假照料,在家只穿亚麻布衣,一直在父亲床头跪侍。
见两位宰相来访,出门恭敬拜迎。
“廷硕,许国公恢复得如何了?”李峤低声问。
苏颋摇摇头,面含戚色:“能喝药,但一天说不了几句话。”
在父亲屋前站定,问道:“家父听说了朝局,想问陛下、宋国公现在如何?”
韦安石回答:“陛下被禁足在东宫,宋国公身体硬朗些,尚可支撑。
唐休璟是名将出身,本身又无大病,休息几日后,恢复得还不错。
但苏瑰的情况就
咳咳——
屋内,苏瑰听到李峤、韦安石的声音,想要开口,却咳个不停。
刚服下的药被咳出来,淌了一身,额头布带也隐隐渗出绯色。
苏颋连忙进屋给父亲顺气,苏瑰一把扶著儿子,勉力挣扎坐起身,对屋外道:“陛下不安,我不敢死啊!”
举起手,招呼两人进来:“赵国公、郧国公光临寒舍,是不是有要事?”
屏退家仆,示意儿子给客人看座。
李峤直接坐到床头,帮苏瑰整理靠垫,缓缓道:
“四位御史前几日奉命去了东都,必是去审谯王同党,这次只怕要引来血雨腥风”
“上次龙气的事,相王、太平公主表面平静,必定也在暗自筹谋。”
“他们都经历过垂拱年间越王、琅琊王兵变,知晓其中利害。”
“我担心,他们这次会有所行动。”
苏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重病在身,思路仍旧十分清晰,只是声音浑浊沙哑了许多。
苏颋希望父亲静心休养,却也深知父亲担忧皇帝,默默出门重新盛药。第一墈书惘 无错内容
李峤与韦安石对视一眼,回答:“我们打算拉中书令、兵部尚书、中书侍郎一起,死保天子,务必不牵连他。”
中书令指的是萧至忠,兵部尚书、中书侍郎分别是韦嗣立、赵彦昭。
三人都是中间派,有争取空间。
苏瑰却摇摇头:“没用的,他们若想保天子,早就保了。”
韦安石叹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别无良策,只能尽力而已”
李峤听出苏瑰话里有话,问道:“许国公有什么办法?”
咳咳咳——
苏瑰想开口,又重重咳起来。
他病势已重,气息紊乱,咳嗽了一阵,脸色愈发苍白,许久才问:“上个月天子与昭容的事,你们怎么看?”
“这”听到这问题,李峤、韦安石脸色十分尴尬。
李峤反问:“天子正直青春,心性未定,喜好女色不足为奇吧?”
苏瑰又摇起头:“陛下遇事镇定、胸有城府,怎会做如此荒唐的事?”
李峤、韦安石闻言都是一怔,同时问:“许国公认为,陛下别有所图?”
苏瑰这才点头:“不止我这样想,姚元之也这样想。”
“姚元之知道此事?”
李峤随口一问,立刻明白,这件事已经发生二十天,许州虽然远,但快马传递消息,足够来回了。
既然苏瑰一直跟姚元之有联系,宫中大事想必也请教了他意见。
苏瑰道:“我们都认为,立先帝遗诏前,上官昭容已投靠太平公主”
说到这,气息接不上来,又咳嗽了好一阵。
李峤已经明白:“我懂了!陛下去找昭容,实则是要联系太平公主!”
韦安石连连点头:“有道理!”
苏瑰此时已缓过劲,说道:“姚元之让我多观察天子近期举动,看他是否需要配合”
“啊!”韦安石忽然想起什么:“明日是皇后生辰,陛下要宴请太后。”
苏瑰、李峤都是一惊,齐声问:“你怎么知道?”
韦安石回答:
“前两日,我让犬子在崇文馆代为转述,若陛下有需要,我尽力相帮。”
“当时,颜氏兄弟因父亲遭刑,对朝局极其失望,也暗劝陛下有所作为。”
“陛下听完后,先是问犬子,我是哪天在政事堂值夜”
“问完后并未置评,只说三日后宴请太后,让崇文馆学士、侍讲、侍读一同赴宴,包括颜氏兄弟和犬子。”
“算起来,便是明天!”
说到这里,三人目光交汇到一起,各自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是当朝宰相,知道紧急情况下,政事堂值班人是可以调动南衙府兵的。
皇帝的问话绝不简单!
他先联系了太平公主、
又邀请太后去东宫赴宴、
再探听宰相排班
考虑到李重茂冷静沉稳,几件事结合在一起,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
明日会有大事发生!
苏瑰蓦地开口:“我知道两位都有猜想,不管对与不对,明夜请务必同去政事堂值夜,兹事体大!”
此时宰相数量众多,两人同时值夜,韦安石一人未必能占上风。
李峤当即点头:“我明日寻个理由留下,就说有事尚未处理完。”
韦安石沉吟道:“我想把宋国公叫上,他熟悉军中将领,有他在我放心”
唐休璟是当世名将,在军中极有威望,如果真的生变,他能起大作用。
“好!”苏瑰、李峤当即赞同。
李峤起身道:“我这就去劝宋国公,为了陛下,想必他不会推辞!”
苏瑰拉住他袖子,沉下声对两人道:“此事绝密,切勿告知相王、大长公主!”
李峤、韦安石对视一眼,都点头道:“放心,我们心里有数。”
出苏府后,两人脸色都有些惴惴,私下议论道:
“陛下孤立无援,未必能胜啊!”
“说实话,一成机会都没有。”
“前太子至少还能矫诏调动飞骑,陛下却被困在东宫,无法动弹”
“相王、太平公主若出手还有机会,可惜即便能胜,天下恐非陛下所有”
聊著聊著,韦安石蓦地哈哈一笑:“咱们但求尽忠,千秋万代史书必留清名,怕什么!”
李峤闻言,目光也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