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甘露殿。
一卷涂涂改改的奏表，在韦香儿手中剧烈抖动——
“
皇天后土在上，儿臣昧死以言：
昨日奉敕诵经，为先帝祈福，竟私自出殿与皇后吟风赏月，此儿臣愚妄失仪，不孝不敬，甘受太后责罚。
儿臣细思之，自幼愚钝，德才俱薄，岂堪承宗庙之重？
每念及此，汗透衣背。
近者太后临朝，万机裁断皆合天道，忽忆尧舜禅让旧事，方知天命所归不在幼冲。
臣愿效古贤，乞退守藩邸，使臣得奉晨昏于母后左右，幸甚！
今将传国玺绶奉于丹墀，伏惟母后顺天应人，早正大位。
则儿臣赎罪有望，祖宗幸甚，万民幸甚！
儿臣重茂顿首再拜。
”
瞧见韦香儿又懵逼、又紧张的表情，李重茂强压嘴角。
昨晚程元忠就是这副模样，他连续推辞了好几次，就是不肯写。
代写退位奏表，是极大的冒险。
成了，有拥立之功，
败了，就有逼宫之嫌！
他才换工作第一天，并不想这么勇。
被李重茂逼得无可奈何，只能硬著头皮下笔，文字直白得很，写不了骈四俪六，只能费尽心思写通顺。
还拐弯抹角、掐头去尾请教了中书舍人，涂抹许多地方才完成的。
韦香儿看得很辛苦。看书屋 已发布嶵鑫彰踕
她本想在两仪殿当着朝臣面念出来，看到“尧舜禅让”，绷不住了。
硬生生压住手，等朝会结束，让程元忠把李重茂领到甘露殿，当面训斥：
“你搞什么！”
“我逼你退位了么？”
“先帝还没出殡，朝局还不稳定，你是想搞得天下大乱么？”
“还有，你要是不会写奏表，就多读读书，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什么尧舜禅让？你把自己比作尧舜一样的明君么？那还禅什么让！”
气死偶咧！
韦香儿骂得差点卡粉。
她让起居郎、起居舍人和内侍都退开，殿上只有三人。
李裹儿也在旁边，她得知消息，立刻从守丧现场原地起跳，狂奔过来。
看到这封奏表，她却高兴得很：“阿娘，文辞不好让人改改就行，四郎既然自愿退位，大臣也没话说！”
韦香儿瞪了她一眼：“四郎又没什么大过，大臣怎能接受？”
李裹儿噘起嘴，很不甘心。
韦香儿把奏表扔给李重茂，眸光蓦地变冷：“老实说，为什么要退位？”
李重茂回答：“儿臣是实话实说，确实德不配位”
韦香儿逼视过来：“你故意让我念出来，是想让大臣看到你的苦处，对不对？”
她摄政几日，眼光愈发犀利。
李裹儿突然插话：“有没有一种可能，四郎就是在说心里话？”
韦香儿气场秒破，再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八娘，你闭嘴！”
“哦”李裹儿又噘起嘴。
她虽然狠毒，脑子却不太够用。
韦香儿继续逼问李重茂：“老实说，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李重茂点头：“确实有人教孩儿。”
韦香儿当即问：“是谁！李峤？苏瑰？还是其他宰相？”
李峤上了密奏后，她与韦巨源、韦温商量，决定不采纳，想要等掌握军队后，借龙气之说对相王一系动手。
苏瑰、唐休璟又轮番呈上密奏，劝她外放五王，她仍置之不理。
这时，李裹儿、武延秀打小报告，说李峤等人密奏是李重茂安排的，目的是保护李姓宗室，她登时起了疑心，关李重茂禁闭，让他没办法再跟大臣联系。
昨晚听说陆莺儿偷偷去见他，又把两人近侍都换掉，杜绝隐患。
没想到，李重茂居然还有人指点
韦香儿怒不可遏。
李裹儿也吃了一惊，疑惑地望过来，没想到这弟弟竟悄无声息发展了势力。
李重茂缓缓道：“教孩儿主动退位的人，是、先、帝。”
“啊！”母女俩惊呼出声。
两人不约而同向四周环视，确认没什么人，才松了口气。
韦香儿叱道：“你胡说什么！先帝已经驾崩十几天了，他怎么教你？”
李重茂道：“是一个月前教孩儿的，不是驾崩后。”
韦香儿急问：“哪天？”
李重茂扳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才回答：“应该是五月十八左右吧，记不太清了。”
韦香儿心里咯噔一下，五月十八的前一天，正是她与宗楚客矫诏杀燕钦融，让李显开始猜忌的日子
按李重茂的说法，李显正是这件事后，立刻找李重茂谈话的
韦香儿不觉咽了口唾沫，问道：“四郎，先帝跟你说了什么？”
向李裹儿瞥去一眼，暗想：“该不会猜到有人要暗害他吧？”
李重茂回答：“先帝说自己身体不好，风疾的老毛病又犯了，怕自己忽然离世，便找我过去提前交代后事”
抬眸一瞥，韦香儿母女都屏住呼吸，目光灼灼，显然已经信了。
鱼要上钩！
他在安仁殿思考几天，想到的办法就是写退位奏表。
奏表一上，韦香儿必定会召见自己，李裹儿也不会阻挠，因为正称她心意。
即便没有昨晚的事，他依然会写，只是内容不同罢了。
没有机会，那就创造机会！
李重茂继续道：
“孩儿当时很害怕，不停叩头说我无德无才，担不起大任。”
“先帝说：“朕知道你年纪幼小，因此做了万全准备，两年内你的皇位绝对安稳，不必担心。””
“他叹了口气，又说：“但你天资有限，若实在做不来，为了江山黎庶，两年后可以传位给皇后。””
“孩儿问，为什么不直接传给皇后？”
“先帝说：“你是我李姓子孙，总要先试试自己成不成！””
说著转向李裹儿：“阿姊，你还记得么，那日我说要从长计议，就是这个原因。”
李裹儿恍然大悟：“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说愿意让位，但需要从长计议。”
李重茂点点头，面带羞愧道：“但我还是自觉做不来，愿意现在就让位”
李裹儿眸中闪烁著狂喜，对母亲道：“阿娘，这是好机会啊！”
“你急什么！”
韦香儿摆摆手，让她闭嘴。
朝李重茂凝视过来：“四郎，先帝说他“做了万全准备”，是什么？”
她心思比李裹儿缜密得多，立刻注意到关键问题，登时警惕之极。
李重茂吞吞吐吐：“这个先帝让我先先不要说出来”
“四郎，你不要多心。”
韦香儿走下凤榻，神色和蔼，把李重茂牵过来，跟自己并排而坐，笑道：“我受遗命辅佐你，怕有负先帝所托，因此想了解清楚。”
李重茂不敢坐，退到东首，跟李裹儿面对面跪坐在象牙茵褥上。
犹豫许久，终于开口：“先帝说，他准备了十五封密诏”
啊——
韦香儿刚刚坐下，噌地跳了起来：“密诏？什么密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