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两仪殿。
与太极殿相同，两仪殿前隋时就有，当时叫中华殿，贞观五年改名。
这里是皇帝日常听政的地方，属内廷区域，称为“内朝”。
今日是常朝，只有五品以上文官、中书门下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需要来，称为常参官。
看到天子高坐龙榻，清瘦却目光神采奕奕，多数大臣脸上都写着惊喜。
刚才在小祥祭上，他们瞧见李重茂安然在世，高悬十日的疑心终于落地。
此时见他听政，则意外之极。
苏瑰、李峤、唐休璟、韦安石互相对视，各自信心又足了几分。
李隆基、薛崇简两人眸光忽明忽暗，很难说是什么心情。
宗楚客则脸色阴沉，显然嗅出了不利的气息。
此时两仪殿台阶上，除了龙榻，还设有一帘浅紫色幔帐，幔帐后，韦香儿独享凤座，露出绰约身影，比龙榻上那位更有威仪、更惹人注目。
李重茂已经登基十天，却很少跟大臣打交道，仍没适应新身份。
连“朕”这个字，都不习惯。
韦香儿就喜欢他不习惯。
今日听政，礼部尚书窦希玠先上奏，聊的是先帝谥号：
“太常博士已拿出方案，有几个备选的，臣与太常卿商议，报宰相核定后，认为“孝和”二字至为妥当。”
“孝者，慈惠爱亲曰孝。”
“和者，柔远能迩曰和。”
“先帝在世时兄友弟恭，宗族昌盛，北驱突厥，西联吐蕃，故曰孝和。秒漳劫暁说惘 哽辛醉筷”
窦希玠虽不是韦氏亲党，也算附从者，取“孝和”谥号，李重茂严重怀疑他话里有话。
“孝”字也还罢了，毕竟李显对宗亲不错，“和”字却还有其他解释
不刚不柔曰和。
《谥法》里的描述，李重茂曾经看过，在脑子里随时能调出来。
他总觉得，窦希玠是在阴阳李显，说他是和事佬，占个“和”字。
韦香儿不知听没听出这层意思，总之对这谥号很满意：“孝和二字不错。”
问李重茂：“皇帝以为如何？”
李重茂回答：“太后圣明。”
大臣们见太后询问皇帝意见，都已发现，他们母子气氛有所变化。
虽是例行询问，做做样子而已，至少形式上很尊重，这就不容易了。
窦希玠退下后，韦温汇报：“五万府兵已征入长安，分驻于辅兴坊、颁政坊、永昌坊、永兴坊和皇城。臣请权任韦捷、韦濯为京城左、右营行军总管，以便统一调遣两营。”
韦香儿问：“我记得两人已是左卫、右卫大将军，为何要加行军总管？”
韦温回答：“因府兵编制分属十二卫，仍由各卫将军各自管理。”
韦香儿点头：“嗯，我想想”
大唐共有六百多个折冲府，十二卫各领一部分，加上亲、勋、翊五个内府，平均每卫五十个的样子。
因为距离原因，来京城上番的都是关中军府，大约三百个，平均每卫二十五个。
按制，五分之一在番上，算起来每卫大约有五千人在岗。
但武后朝起，府兵渐渐荒弛，此时十二卫在岗率已不足六成。
所以，韦温临时征召府兵进京防御，否则长安乱起来，怕控制不住。
这些府兵进京后，理论上仍归属于十二卫，由各自将军管理。
韦捷、韦濯虽然加了左卫、右卫大将军职事，但理论上管不到其他卫的府兵。
所以，要加使职。
韦温建议的是“京城左、右营行军总管”。
军职任免很敏感，韦香儿思考了片刻，忽然问李重茂：“皇帝怎么看？”
她刚问完，两仪殿内如同被石化一般，大臣们脸上表情瞬间凝固，都是惊诧。
明明没有声音，彼此眼神一碰撞，却像发出了“咦”、“啊”的响动。
苏瑰、李峤、唐休璟、韦安石对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
天子处境果然好了很多！
事关京城军力调配，李隆基、薛崇简目光里满是谨慎，静静望向龙榻。
宗楚客脸色越来越黑，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掌控。
李重茂很清楚，自己能赢得韦香儿信任，是因为昨天献的计策：
“阿耶告诉孩儿，登基后务必尽快掌握禁苑防卫。”
““宫苑总监”职位看似闲散，却持有禁苑各门钥匙，必须换成亲信。”
“羽林四军更要牢牢控制，但只安排将军去统领，远远不够”
“尤其是万骑，这两营是常备军，校尉与士卒关系紧密，最好借升职之名换掉，以免空降将领难以服众。”
“虽然这会导致战斗力暂时差些，却闹不起事，是非常时期的办法。”
对韦家小辈的掌控力，韦香儿本就不太放心，听完恍然大悟。
在她看来，这绝对是李显留下的嘱咐，否则李重茂哪能想得到？
密诏的事还有一点点编造的可能性，这两个建议则绝无可能。
太细致了！
太恰到好处了！
连韦巨源、韦温都想不到，凭李重茂一介深宫长大的少年，哪有这个视野？
于是，韦香儿紧急与族兄、堂兄商议，半天内就完成人事调动。
钟绍京由从五品下“宫苑总监”，升从五品上“殿中丞”，并无不满。
禁军校尉多是从五品下“果毅都尉”，擢正五品上“羽林郎将”，连升三级，是大唐军职晋升的常见路径，飞骑、万骑士卒又都奖励了酒肉，上上下下也没有什么怨言。
而最高兴的那个人，正是李重茂。
按历史记载，钟绍京和几个万骑营长，都是兵变的关键人物。
禁苑是兵变前敌指挥部，李隆基带部曲提前潜入，正是钟绍京放行的。
而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几个营长，则斩杀了韦捷、高嵩，成功煽动士卒反叛。
李重茂提的建议，正好精准拔掉了关键人物、斩断了关键链条！
此时，距离兵变只剩三天！
李隆基几乎不可能有备用方案！
接下来，只要让他相信太后不会立刻动手，他就会放弃冒险，静观其变。
面对太后的问题，李重茂回答：“孩儿以为，行军总管是战时差使，若遽然任命，会让天下以为京城有变，不如加“权知诸卫左营、右营守捉兵马事”，也可以统一调动。”
听完这个回答，殿上大臣们登时骇然失色，气氛骤然紧张！
他们本以为，太后象征性问意见，天子随口说“请太后决断”就好
没想到，他还真给意见了。
而且说出“会让天下以为京城有变”之类的话
此时太后摄政、天子遭到幽禁，最忌讳的无过于“京城有变”这几个字！
李重茂在朝会上说出来，无异于直接戳穿太后野心，当场掀桌子！
李峤四人惶急无比：“不是，陛下，你这么勇的么？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留啊”
宗楚客脸上隐隐露出狂喜，他终于等到李重茂的弱点。
这少年说得太多了！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等著继续被幽禁吧！
没准，太后会直接废掉你！
怦怦、怦怦——
两仪殿上，连心跳声都能听到。
几乎所有人都在担忧，太后会如何震怒，他们又该如何表态。
韦香儿却缓缓点头，温言道：“皇帝说得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