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日出开门、日落闭门。
开关门的顺序是有讲究的，宫里有漏刻计时，五更承天门击晓鼓，六条大街跟着一起敲街鼓，分成几组。
第一组鼓声结束，太极宫外门，以及左右延明门、乾化门打开。
第二组鼓声结束，太极门、两仪门、甘露门等宫殿门打开。
鼓声共计三千下，持续一刻钟，结束后皇城门、京城门、坊门打开。
宵禁也随之结束。
今日，鼓声刚停没多久，几位身穿僧袍、头戴僧帽的人进入兴道坊太平公主府。
为首的是宝昌寺主持普润，他年近六旬，慈眉善目，在京城很有名气，常被公卿延请到家做法事。
今日是先帝小祥祭，公主请他来府邸诵佛祈福，进门就朝佛堂走去。
身后三人却没进佛堂，径直来到前廷堂屋，屋门随即关闭。
李隆基摘去僧帽，褪下僧袍，浓密的剑眉下，双眸异常凝重：
“事发突然，未及向姑母通报便贸然前来，实属无奈”
“三郎，你不来我也要找你！”
李令月摆摆手，目光犀利：“听说钟绍京和几个万骑校尉被换了，太后怎会动手这么快？莫非走漏了风声？”
“姑母，若真走漏了风声，咱们还能安坐于此么？”李隆基知道对方在怀疑什么。
先安抚了姑母，又补充：“我问过钟可大、葛福顺等人，他们也搞不清情况，只说并未被召见、审问过。”
李令月凝眉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李隆基身旁两人也褪去伪装，其中一人道：“只怕韦党里有高人。
他名叫刘幽求，五十五岁，个子很高，模样文质彬彬，曾两任县尉，此时守选在家，是李隆基的军师。
也是此次计划的谋主。
游说钟绍京、建议结交万骑军官、制定全盘计划的，正是他。
薛崇简诘问：“哪有人这么神？竟能预判咱们的每一步计划？”
刘幽求道：“也未必预判到了，只是谨慎起见，加强了禁苑和禁军管控。”
薛崇简仍旧摇头：“我不信韦巨源、韦温能想到这些！宗楚客倒是可能，但他不姓韦，不敢对禁军提意见。”
李隆基对李令月道：“姑母，我来这里就是想打探，是谁给太后出的主意。”
他很清楚，以太平公主的行事风格，在宫里肯定有眼线。
李令月道：“我确实打听过韦香儿昨日召见了谁，三郎只怕要失望了”
微微蹙起眉头：“她见了皇帝。”
“啊？”李隆基高声惊呼。
他与刘幽求对视一眼，两人都很茫然，这是完全没料到的结果。
李隆基想起那日李重茂的话，喃喃道：“难道，我们都小瞧了陛下？”
蹭——
薛崇简跳了起来： “你们想错了方向吧？我还是觉得有内鬼！”
他对李隆基道：“表兄，我当然信你，旁人却未必信得过”
“燕国公怀疑的是我么？”刘幽求身旁那人忽然开口。
此人名叫王崇晔，太原王氏出身，三十四岁，官居尚衣奉御，是皇家远亲。
他生平仗义疏财，结交广泛，是长安游侠领袖，南衙、北衙军队的校官赌钱缺花销了，常常找他接济。
李隆基正是通过他，结交了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等人。
整个计划的制定，王崇晔都全程参与，因此他与薛崇简斗起气来。
薛崇简大声争辩：
“我也不是说你！”
“钟可大升了官，那几个校尉也升了官，凭什么？我是信不过他们！”
“你们自己想想，咱们刚定好计划，太后便立刻动手，不是太巧了么？”
“她昨天没对咱们下死手，未必今天不下手、明天不下手！”
“咱们还坐在这里猜有什么高人，能解决问题么？”
他之所以抬高声音，对内鬼的怀疑还在其次，更多是在发泄沮丧和紧张。
这些天来，他已经跟李隆基、刘幽求、王崇晔定好计策，做了详细部署。
兵变时间、各环节负责人、进军路线、口号都准备好了。
三天之后，即将动手！
先由李隆基带临淄王府、薛家部曲进入禁苑，以钟绍京家为指挥部，召集人马。
等到天黑，葛福顺、陈玄礼、李仙凫来指挥部报到，等待命令。
得到命令后，三人将直闯万骑营，斩杀韦播、高嵩，借口韦香儿弑君，鼓动万骑扶相王为帝，共取富贵。
接着，带韦、高的人头到指挥部确认，由李隆基亲自率军攻打神武门。
进宫后，即刻斩杀太后、安乐公主，控制李重茂，封锁太极宫。
再杀进政事堂劫持宰相，调动南衙府兵，在全长安搜捕韦党
全部斩杀！
这个计划已经反复推演许多遍，确认可行，眼看就要实施。
没想到，钟绍京被突然调走，他们根本进不去禁苑，第一步就落空了。
万骑所有校尉被替换，没人能闯营诛杀韦播、高嵩，没人能煽动万骑一起干，仅凭两家部曲根本不够！
计划链条彻底断了！
本来应该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现在是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如今骑虎难下，按计划举事毫无胜算，不动手吧，又只能坐以待毙
事关相王、太平公主两家生死，事关李姓江山，怎能不紧张，怎能不沮丧！
薛崇简发泄完情绪，长叹了一口气，默默坐下，腰杆不觉瘫软了。
堂屋里静悄悄的。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太后掌握了他们的计划，随时可以定他们谋反大罪。
按律法，谋反不止本人要问斩，还会连累全族，父子都要处以绞刑，母女、祖孙、兄弟姊妹、未成年儿子要没为官奴，叔伯、堂兄弟、侄子也得流放三千里。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许久，刘幽求对薛崇简道：“燕国公切莫意气用事，太后已经警惕禁苑、禁军防御，咱们不可轻举妄动，若钟可大、葛福顺等人反水，咱们断然没有安坐无虞的道理！”
李隆基也开口：“我仍然认为，若太后真得知了情况，没必要引而不发。”
薛崇简还想坚持，李令月抬起手止住他，对李隆基道：
“三郎，我信你！”
“你来拿主意！”
她生性果决，不想做无谓揣测，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决断。
计划由李隆基和她共同主导，但李隆基是总指挥，她选择相信侄子。
李隆基站起身，在堂屋内来回踱步，脸上表情也颇为犹豫。
是进还是退，是观望还是硬来，都有风险
数千条性命握在他手上，包括他父亲相王和四位兄弟，绝不能草率。
噔噔噔、噔噔噔——
逡巡许久，李隆基脸上的犹豫渐渐散去，终于坐下来，目光坚定道：
“幽求先生说得对，太后已经做了防备，必输的棋，咱们不能下！”
“我决定先观察几天形势，顺便重做筹谋，看还有什么办法。”
“陛下已经被幽禁多日，若太后真得他相助，今日小祥祭他必定出现”
转向薛崇简、王崇晔：“咱们这就进宫，一看便知究竟！”
三人登时起身进宫，与苏瑰等人前后脚来到太极殿。
远远瞧见，李重茂正跪坐灵前。
苏瑰四人登时露出喜色，李隆基、薛崇简、王崇晔脸上却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