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殿是太极宫寝殿之一,从洛阳回长安后,李显常住在这里。
向西去甘露殿读书、再向南去两仪殿听政,都很方便。
往北走是凌烟阁,向西跨金水河桥、过延嘉殿,就到园林区,东海池、西海池、北海池一路畅通。
再往北,就是神武门。
三年前,太子李重俊兵变,领数千飞骑由南向北杀进太极宫。
李显带韦香儿、李裹儿躲到玄武门上,只剩百余飞骑跟从,形势非常危急。
他朝叛乱飞骑喊话:“若能诛灭反贼,朕保你们终身富贵!”
结果,飞骑反戈一击,斩杀叛将李多祚、李承况,局面逆转。
经过这件事,玄武门改名为神武门,门楼命名为制胜楼。
李显觉得神龙殿位置好,睡这里很安全,没想到,还是不明不白死了
此时殿上人影寥寥,公主、驸马们不知去哪里补觉了,压根没回。
噔噔噔,噔噔噔——
脚步声凌乱而庄重,从殿外远远传来时,李重茂立刻察觉到,不是巡哨卫士,应该是奔丧的朝廷大臣。
陆莺儿也听到了,她立刻低声道:“殿下,快哭!”
李重茂点点头,迅速酝酿情绪,用指甲猛掐手腕、大腿,制造痛楚。
这个时候,得让大臣们看到自己伤心,最好哀嚎得痛不欲生。
刚死了老爸,不哭得泪流满面,哪有半分孝顺的样子?
不孝顺,怎能继承大位?
怎能争取同情?
短短时间内,李重茂手腕、大腿都掐出血痕了,硬是哭不出来
他满脑子是各种记忆,满脑子在想怎么破局,哪有功夫伤心?
越用力,越流不出眼泪。
“妈的,原来哭戏这么难!”李重茂听到脚步声愈发逼近,尽力挤眉弄眼,发出磔磔呜咽声,却无济于事。
“殿下为何发笑?”陆莺儿凑近了些,幽幽在身后问。
李重茂飞去一记白眼:“我很像在笑么?我明明哭啊!”
陆莺儿抿嘴:“像是捡到很多钱,怕被人发现,用力掐自己忍住笑的样子。”
李重茂:“”
陆莺儿:“我帮殿下!”
蓦然垂眸,紧紧咬住下嘴唇,精致的鼻翼轻轻耸动,眼眶顿时晶莹。
两行清泪倏地滑落,在白皙面庞上如同溪流一般,越淌越宽。
她探出手,掬一把泪,抹向李重茂两颧,润湿了一大片。
纤纤细指拂过脸庞,很柔软。
李重茂叹为观止:“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快就能哭!”
陆莺儿仍止不住抽泣:“我是想象殿下突然薨了,就很伤心。”
李重茂:“你礼貌么”
“扑哧!”陆莺儿忍俊不禁。
立刻又恢复哀容。
脚步声已到门外!
一位老臣率先进殿,朝李显遗体重重一叩,正是右仆射苏瑰。
他立刻起身,继续向前走到遗体旁,仔细凝视了片刻,确认人没错,才又退回去重新跪倒,伏身大哭。
接着,近二十位大臣陆续赶到,进殿伏地哀嚎,神情悲切。
“陛下,陛下”
哭了好一阵,苏瑰等人抬起头时,猛然发现,一位少年正在还礼。
他脸上满是哀愁,泪水横流,眼眶很红,身子颤颤巍巍,想必已经守了一晚。
衣衫撸起,手臂隐隐有几道血痕,想必是哭的时候哀伤至极,自残受伤。
坐垫是粗藤制的,跪在上边,膝盖都压得变形了。
这少年,正是温王李重茂。
温王,仁孝啊!
几位老臣互相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疑惑、意外、略带惊喜的表情。
唐休璟已经八十四岁,比韦巨源还老,是所有宰臣中年纪最大的,官拜太子少师、同中书门下三品。
他是武后朝名将,曾在洪源谷大破吐蕃,令吐蕃人闻风丧胆。
出将入相的人,在乎精气神。
眼前的李重茂虽然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目光却很坚定,跟印象中那个见大臣会害怕的温王,完全不同。
看来,长大了啊。
苏瑰为官清俭,最重礼法、气节,这一幕令他印象极为深刻。
他暗想:“温王虽然从前不太成器,只要善加引导,未必不能成明君”
李峤是一代文宗,兼修文馆大学士职,常常陪侍宗亲贵戚宴会。
他印象中,李重茂毫无才学,赋诗、联句时都缩在一旁,人也浑浑噩噩。
但这时瞧去,他斯文有礼,还藏着一股玉树临风的气度。
竟像变了个人!
莫非,从前是不得已藏锋?
果真如此,倒是做大事的料
韦安石跟那三人不同,他对温王的了解,比其他人深得多。
他老来得子,儿子韦陟比温王小一岁,因为天资聪颖,四年前选为温王府东阁祭酒,是李重茂的侍读。
从儿子口中,他得知温王的为人。
怎么说呢
说是白痴,算骂他。
说是普通,又算表扬。
平日读书时,一问三不知,读几十遍也记不住一段话。
说是纨绔亲王吧,身体又差得很,勉强能骑马,打猎、打马球都是废材。
见到皇后、安乐公主、长宁公主她们,常常话都说不利索,没有皇子威仪。
但今天看上去,跟儿子说的不一样啊
眼为心窗,温王眸光明澈、透亮,这种状态不是装得出来的。
或许,不失为明君之选。
四位宰相都向李重茂行礼:“殿下切莫哀思过度,务必保重身体!”
李重茂回礼道:“大行皇帝曾多次提到宋国公、许国公、赵国公、郧国公是朝廷柱石、国之瑰宝,朝局有皇后主持,尚赖诸公辅弼。”
宋、许、赵、郧四位国公分别是唐休璟,苏瑰、李峤、韦安石。
他们都是重臣,李重茂前身是见过的,叫出爵位并不难。
重点是,要给他们“先帝教导过温王朝政”的印象。
四人都是一怔:“大行皇帝提到我?看来,是临终前向温王嘱咐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到皇帝对自己如此看重,四人又伏身跪倒:“微臣敢不尽心!”
唐休璟、李峤、韦安石刚才不敢阻止皇后称帝,此时都脸上发烫。
其余大臣都瞧出了端倪,朝李重茂行礼:“请殿下节哀顺变”
连韦巨源、韦温、纪处讷等韦党也不例外。
韦香儿听到李重茂的话,心头一震:“咦,陛下跟四郎提过朝廷大事?”
自从李重俊兵败被杀,李显的确有意培养温王,经常在甘露殿考教他学业,聊到朝政、大臣也属寻常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未特别在意,她关心的是另一句话——
朝局有皇后主持。
这说明李重茂心里有分寸,懂得进退,让他做皇帝很好控制。
想到这里,韦香儿嘴角露出微笑,对他也有些许好感。
宗楚客冷眼旁观,朝李裹儿、武延秀低声道:“殿下、驸马,你们也要去还礼,莫让温王独自抢了风头!”
两人登时会意,跪到李重茂身前,将他挡在后边,作为嫡系还礼。
群臣拜完大行皇帝后,跟随韦皇后回甘露殿,准备商议大事。
李裹儿却没跟过去,站起身,满脸盛怒,朝李重茂怒叱:
“你算什么东西!”
“大臣祭拜阿耶,你凭什么还礼!”
“你不过是我家奴而已!”
“朝廷大事,跟你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