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的布局,是标准的前朝后寝,沿中轴线构建。
正南的承天门有高大门楼,是皇帝举行“外朝”大典的所在。
往北过嘉德门、太极门,到太极殿,是举办皇帝登基、殡葬、册封仪式,以及百官朔望朝拜的“中朝”。
到这里都是外廷。
往北过朱明门,就是内廷。
穿过内廷的两仪门,是皇帝日常听政的两仪殿,称为“内朝”。
再往北的区域,则属于皇帝、后妃、未出阁子女生活的寝宫范围。
比如皇帝读书的甘露殿。
今天韦香儿召集宰相议事,选择的就是甘露殿,这里离神龙殿很近。
韦巨源、韦温、宗楚客、纪处讷四位宰相是第一拨到的。
李显驾崩后,韦香儿先派人通知他们,隔了两刻钟,才知会其他重臣。
因为,这四人是皇后死党。
加上韦香儿、安乐公主、武延秀三人,皇后党核心人物全数到齐。
中书令宗楚客率先开口,朝韦香儿问:“陛下可有遗诏?”
他五十六岁,身材极高,面容威严,心思却很活络,是皇后党智囊,向来冲锋在前,一开口就直刺命门。
韦香儿摇头:“昨夜突然驾崩,未有遗诏。”
侍中纪处讷问:“既是昨夜驾崩,为何今早才叫我们来?”
他向来与宗楚客狼狈为奸,也是高个子,胡须长逾两尺,脑子却短一截。
这问题让韦香儿很尴尬,咳嗽两声:“太医救了许久,实在没办法”
宗楚客瞧了眼殿外飞骑卫士,用手肘一顶纪处讷,摇摇头。
对韦温道:“既然未有遗诏,温王年幼,皇后当继大位,太子少保意下如何?”
他十分机敏,立刻发现,此时是劝进韦香儿的绝佳机会。
因为李重茂太弱了!
出身低、名望差、又毫无根基,不会有多少人愿死保他。
韦温是韦香儿堂兄,五十岁,官拜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位列宰相。
由于韦香儿父亲、兄长全部死于钦州,他是皇后在朝中最亲的人,如果皇后称帝,他未来进步空间极大
要劝进,自然问他。
韦温心领神会,两眼放光:“立刻叫昭容来,写遗诏!”
韦香儿眉尖紧蹙,摇摇头:“我一直在找她,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韦温右脚跺地:“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出宫做什么,不像话!”
说起来,李显对后宫管得很松,妃嫔可以任意进出,买宅置院的不知有多少。
上官婉儿有私宅,经常回自家住,据说还跟某些大臣有染。
韦温烦的就是这事。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正事开玩笑。
内朝诏书历来由她代拟,若遗诏出其他人之手,皇帝就不像正常死亡了。
韦香儿摇头:“我派人去崇仁坊报信了,没找到她,我担心她有其他想法,未必跟我一条心。”
安乐公主哼了一声:“她不在,就不等了,咱们自己拟诏!”
“公主殿下,切莫着急。”
韦巨源一直不说话,这时见几人都急不可耐,终于出声。
他今年八十岁,满头银发,身子颤颤巍巍,头脑仍十分清晰。
对韦香儿道:“听老臣一言,遗诏立温王为太子,殿下临朝称制,切莫遽言践位。”
意思是让韦香儿学武则天,先摄政,等合适时机再称帝。
驸马武延秀怒道:“左仆射,你是韦氏亲族,为何临事退缩!”
韦巨源跟韦香儿都是京兆韦氏,同宗但不同房族。
前者是韦孝宽玄孙,出郧公房,是韦氏门第高贵的一支。
韦香儿这一支其实是韦氏家奴出身,由于作战有功被放为良籍,得到赐姓,韦香儿当了皇后才显赫起来。
族中子弟多娶公主,称驸马房。
不过,韦巨源很会来事。
五年前,他主动请求与皇后合谱,附入对方属籍,成为皇后族兄。
他曾利用祥瑞、祭祀礼仪,帮皇后临朝造势,是一位干将。
韦香儿很看重他的意见,朝武延秀摆手:“别急,听左仆射说。”
韦巨源缓缓道:“陛下猝然驾崩,朝野必然起疑,此时称帝,岂非授人以柄?”
“啊,你说得对!”韦香儿恍然大悟。
皇帝死因终究会引人猜忌,谁得利,谁就被怀疑,只能推温王出去。
李显有四个儿子
嫡子李重润是韦香儿所生,九年前因私下谤议男宠张易之,被武则天逼令自杀。
庶长子李重福娶张易之外甥女,韦香儿怀疑是他告的密,五年前将他外贬。
三郎李重俊被立为太子,因不堪安乐公主羞辱,三年前发动兵变,被杀。
只剩四郎李重茂了。
他继位,是唯一解。
宗楚客却仍坚持:“左仆射未免太谨慎!皇后已深得人心,又何必怕?”
李裹儿当即表态:“李重茂就是个傻子!他不学无术、怯懦无能,若他承继大统,岂不让人耻笑!”
武延秀也附和:“没错,直接赶他出京,跟谯王一样,监视起来!”
顿了顿,狞笑道:“或者,直接干掉他!断了其他人念想!”
李裹儿要当皇太女,她劝进自不必说,另外两人各有各的小心思。
武延秀是武承嗣次子,继承了父亲的梦想,认为天下应该姓武。
如果安乐公主当皇帝,未来只能传位给自己儿子,皇位终将回到武氏手中。
宗楚客则更有野心,做到中书令还不够,想尝尝当皇帝的滋味,为此得让局面乱起来,以便趁乱取势。
三人一起哄,韦香儿举棋不定,内心的狂野再次躁动起来。
犹豫道:“容我想想。”
韦巨源连忙劝道:“殿下莫要冲动!相王、太平公主可都在京城里!”
他转向李裹儿:“公主殿下说温王不学无术、怯懦无能,这恰恰是好事!皇后殿下正可轻易控制!”
韦温也醒悟过来,对堂妹道:“左仆射说得对!先稳定局面再说!”
纪处讷认同韦巨源看法,但他与宗楚客交好,闭口不言。
宗楚客、李裹儿、武延秀三人各怀心思,仍旧不服,继续争辩。
不知不觉,已吵了近两刻钟。
韦香儿一连进出甘露殿十几次,问内常侍:“上官婉儿找到没有!”
每次都得到否定答复,她神情愈发焦躁,越来越倾向于谨慎。
噔噔噔——
十几个人快步从南走来,是其他宰相、重臣到了。
李显纵容韦党安插势力,宰相竟有十一人之多,政事堂连座位都不够。
不过,除了核心韦党,也有骑墙派、中间派,立场很难说。
宗楚客朝纪处讷使个眼色:“纪相,你探探他们口风吧。”
纪处讷嗯了一声,迎上前道:“诸公,陛下突然驾崩,朝廷不可一日无主,咱们商量下皇后执政的事”
“啊?”十几个人面面相觑。
皇后执政?
岂不是要称帝?
韦香儿的野心路人皆知,但公开对大臣提出来,是头一次。
李峤、唐休璟、韦安石、韦嗣立、萧至忠等人都低下头,装死不表态。
他们瞧见殿外百余名卫士森森站立,都身着明光铠,腰悬横刀。
这刀锋,怕是已经渴了!
反正,女皇帝又不是没出现过,再出一个又何妨
几人在朝中素有威望,眼见他们默许了,其他人更不敢说话。
宗楚客、李裹儿、武延秀得意洋洋,都朝韦巨源冷冷一瞥:“老了就是胆小,不敢担责任!”
忽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臣迈上台阶,朝韦香儿大喝:
“大行皇帝何在?”
“温王何在?”
正是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许国公苏瑰。
他带病入宫,微有些弓背,满头银发下是正气凛然的面容。
韦香儿不由得一震,抬手朝东指去:“在神龙殿,温王也在。”
苏瑰回头道:“我等臣子,应当先拜大行皇帝,再议后事!”
昂首阔步,径直向东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