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十一月,驴车顺着山道往延安走,一路向南经过安塞、枣园。山上的枯草泛着灰黄,风刮过车板,带着土腥味。余念新靠在车边,手里压着份《子长分区报》,头版《水到地头》的标题被磨得有些模糊,他没多想,只跟着车轮 “咯吱” 的节奏,数着路边的土窑。
到延安时是下午,延河水浅得能看见河底的石头,桥上往来的人多,有扛着工具的工人,有穿干部服的通讯员。兵站的同志接过他的介绍信,登记后递来临时通行证:“你是子长分区来的余念新同志吧?上面交代过,新闻培训班的学员,住窑洞区三排七号,我让人带你过去。”
分配的窑洞挨着山壁,墙面上糊着旧报纸,屋里已经住了三个人。戴眼镜的年轻人先站起来伸手:“我是延安新华社的罗群,以后咱们是同学。”
“余念新。” 他握了握对方的手,目光扫过另外两人 —— 壮实的是绥德报的通讯员,年轻女同志是安塞来的,正低头整理笔记。
新闻培训班设在边区新闻干部学校,二十多个学员来自各地分区和部队报社。第一天晚上的动员会在操场边的平房里开,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墙上 “新闻为人民服务” 的标语。主持会议的是新闻处处长,声音平稳有力:“同志们,这次培训是为了加强党的新闻战线建设。大家要记住,新闻工作者不只是写文章的,更是党的喉舌,得有立场、有方向,始终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处长介绍讲师时,余念新抬头,看见凌莎站在旁边 —— 她穿灰布上衣,头发扎成马尾,表情依旧干净。“凌莎同志负责新闻教育课程,她在新华社有丰富的采访经验。
凌莎往前站了站:“新闻是服务人民的武器,要用得准、用得当。写实不是最终目的,让新闻帮到群众、推动工作才是。”
掌声响起时,余念新没抬手,只看着凌莎,眼里掠过一丝笑意 —— 他知道,凌莎的课,不会全是空洞的理论。
培训班的课程排得满,早上学《新闻与政治方向》《群众语言运用》,下午分组练习写稿,晚上开展经验交流。第一节理论课上,讲师说:“写新闻不是简单记录,更要引导方向。比如写劳动模范,不能只写他干了多少活,更要写他为什么能坚持,把他的精神传递给更多人。”
有学员提问:“要是模范本身不爱说话,不会讲大道理,咋写?”
“那就让他说群众的心里话。不编造,但要善于引导,把他没说出口的信念,通过具体的事体现出来。” 讲师答。
课后,罗群拉着余念新吐槽:“这课听着玄乎,我还是觉得你写《水到地头》那样的稿子实在。”
“讲师说的没错,只是咱们写稿时,得让老百姓能看懂、能共情。” 余念新笑着说,“理论是方向,稿子还得落地。”
第三天是实习课,学员分组去附近的劳动模范村采访。余念新和凌莎分到一组,出发前指导员叮嘱:“采访完的稿子要在两天内完成,还要印发给各学员参考。”
路上尘土飞扬,凌莎拿着笔记本边走边问:“子长那边现在还好吗?听说你写的《水到地头》反响不错。”
“挺好,老乡们修完渠,正准备种冬麦。那篇稿子能被认可,主要是王三柱他们干得实在。”
“我看过稿子,确实真实。” 凌莎顿了顿,“不过要是能加一点总结,说明修渠成功靠的是互助协作,会更有引导性。
“写得太直白,老乡反而会觉得不真实。” 余念新反驳。
凌莎笑了:“你还是老样子,总想着先让群众信。”
到了模范村,村口的孩子围着他们的马车跑,吵着要看凌莎包里的相机。村支书迎上来,满脸笑意:“延安的记者同志来了?正好,咱村今天通电,晚上就能亮电灯了!”
“通电?” 余念新有些意外 —— 边区的电力资源紧张,村里能通上电,确实是件大事。
“是边区电站支援的设备,青年互助组的同志已经忙了三天,就等今天接最后一根线。” 村支书说着,引他们往村里走。
村里的土路上架着新拉的电线,木杆上挂着玻璃灯泡,几个年轻人正忙着固定线路。凌莎指着灯泡问:“这些活都是谁带头干的?”
“是老王,五十多岁的老党员,手上磨破了好几处,还天天熬夜盯着。” 村支书答。
他们在沟边找到老王时,天已经擦黑,篝火映着老王的脸,他正指挥年轻人往木杆上固定电线,手上缠着布条,动作却麻利。“电灯亮了吧?再把这根线接好,全村都能用上电了!” 老王看见他们,笑着打招呼。
“为什么这么着急赶工?” 余念新问。
“再拖几天,天冷地冻,打桩就难了,得赶在入冬前让老乡用上电。” 老王擦了擦汗,“晚上亮了灯,妇女能纺线,孩子能看书,多好。”
“我想写篇稿子记录这事。” 余念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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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写我,写电灯,写互助组的年轻人。” 老王摆手。
当晚八点,最后一根电线接好,村支书合上电闸,村口的灯泡 “啪” 地亮起来,暖黄的光映着老乡们的笑脸,孩子们欢呼着围过去。凌莎站在灯下拉了拉余念新的袖子:“你看,这场景比课堂上讲的任何理论都有力量。”
“这就是最好的新闻素材。” 余念新点头。
回到延安后,两人连夜写稿。余念新以《第一盏灯》为题,写老王带领互助组架电线的过程,没提一句 “奉献”“牺牲”,只写 “老王手上的布条换了三次”“年轻人冻得搓手,却没停下接线”;凌莎的稿子标题是《互助组的夜》,侧重描写通电后村里的变化,以及互助协作带来的效率提升。
两篇稿子送到编辑部,编辑看完后说:“都发!余同志的稿子朴实有力,字少事重;凌同志的稿子角度新颖,能引发思考,正好给学员们做不同风格的范例。”
稿子印发后,延安城里的公告栏上都贴了,连机关食堂的炊事员都在议论:“这写的跟咱村通电时一模一样,真接地气!”
在后续的总结会上,新闻处处长特意表扬:“这两篇实习稿,真正体现了‘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是这次培训的优秀样本。”
培训班后期新增了思想讨论课,主题是 “新闻该不该暴露问题”。有学员说:“新闻要维护团结,不能随便暴露问题,免得影响士气。” 也有学员反驳:“不暴露问题,怎么改进工作?遮遮掩掩反而会让群众失望。”
轮到余念新发言时,他站起身:“我觉得得看对象、分情况。对敌人暴露我们的弱点,是泄密;对群众隐瞒真实问题,是不负责;对自己人,及时暴露问题、讨论解决办法,才能推动进步。”
屋里静了几秒,处长点头:“说得好,既坚持了原则,又考虑了实际,这才是辩证看待问题。”
散会后,凌莎追上余念新:“你刚才说的‘对自己真,是改进’,说得很到位,我记下了。”
“随口说的,也是这些年写稿的体会。” 余念新答。
“随口说的,往往才是最真心的想法。” 凌莎笑着说。
培训结束那天,全体学员在延河边合影。风把纸做的校旗吹得哗啦响,摄影员喊 “一二三” 时,余念新站在后排,身边是罗群,凌莎在斜前方的位置。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忽然觉得,这段培训时光,比想象中更有收获。
散场时,罗群拍着他的肩说:“念新,听说你要调去延安分社工作了,刚才听指导员说的。”
“调去延安分社?” 余念新愣了 —— 他没接到任何通知。
“应该是今早定的,报社要扩版,缺有基层经验的记者。” 罗群解释。
余念新没立刻回应,心里却在想子长的油印机、张鸣、王三柱,还有没来得及写的 “冬麦种植” 报道。他沉默片刻,只说:“知道了,等通知吧。”
当晚,余念新独自走到延河边。河水浅浅地流,岸边的战士们围着篝火唱歌,《保卫黄河》的旋律在夜风中散开。他望着远处窑洞的灯火,心里清楚,不管是留在延安,还是回子长,他写稿的初心不会变 —— 始终写群众的真事,说老百姓的心里话,让新闻真正成为连接党和群众的桥。
几天后,正式调令下来,余念新被分配到延安分社担任基层记者,主要负责报道边区农村的生产生活。接到调令时,他第一时间给子长的张鸣写了信,告诉张鸣自己的新岗位,还叮嘱:“要是有老乡种冬麦的好故事,记得给我寄素材,我还想写子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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