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八月,余念新回子长分区时,正赶上连阴雨。塬上的黄土路被冲得满是沟壑,驴车陷在泥里,他和车夫一起推车,黄泥溅到裤脚,凉得渗人。雨不大,却密得像筛子眼,落在地上,腾起一层薄薄的土雾。
分区驻地在山脚下,几排窑洞靠着沟渠,窑顶的茅草被雨打得东倒西歪,门口挂着的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宣传股的张鸣老远就迎上来,手里攥着块油布:“念新?你可回来了!听说你去延安整训,还以为你不回了呢!”
“中央安排回来的,分区报社不是缺人嘛。” 余念新接过油布,跟着张鸣进了窑洞。屋里还摆着那台老油印机,铁皮锈得发暗,墙上挂着几张卷边的宣传海报,是之前印的 “支前保家” 标语。张鸣倒了碗热水递过来:“这阵稿子堆得没人审,你回来正好顶上去。”
余念新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文件,放在桌上 —— 封皮盖着延安宣传部的红印。“这次回来,主要是落实中央的新要求:地方报刊要统一口径,每篇稿子都得先审后印,还要留底归档。”
张鸣擦了擦手上的水,皱了皱眉:“留底?咱以前印报都是赶时间,前线等着看呢,这一审核,怕是要慢两天。”
“得按规定来,中央说地方宣传也要讲纪律。” 余念新翻开文件,“我跟罗部长汇报后,咱们先试几期,慢慢调整节奏。”
当晚,罗部长召集宣传股的人开会,窑洞?里挤了五个人:罗部长、张鸣、通讯组长,还有两个年轻通讯员。罗部长嗓音低沉,手里捏着烟斗(没点,物资紧,烟叶省着用):“中央来电说,宣传要抓‘群众路线’,不能光写英雄,也不能只说苦,得写老乡的生产、战士的日常,让人看了有信心。念新带了文件,你给大伙说说重点。”
余念新站起来,把文件摊开:“主要三条:一是地方报要跟中央口径一致;二是所有稿件必须经组织审定;三是报道得贴近老百姓,别搞虚头巴脑的。”
罗部长接过文件翻了翻,抬头说:“咱这儿没电台,消息靠通讯员跑,改口径得慢慢来。先按新规试一版,念新,你负责最后编审,每期印前你签字。”
“是。” 余念新应下,心里清楚,这担子不轻 —— 既要守规矩,又不能耽误前线看报,得在 “严” 和 “快” 之间找平衡。
雨下到后半夜还没停,窑洞?里的灯昏黄,油印机 “咯吱” 的转动声没停过。余念新坐在桌前审稿,每篇稿子都要核对来源,在审定栏盖戳,再登记日期。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张鸣趴在门口喊:“念新,沟里的水漫上来了,快到门槛了!”
余念新跑出去一看,浑浊的泥水已经没过石阶,正往窑洞?里渗。“快拿沙袋来!” 他喊着,和几个同志一起抬沙袋堆在门口。油印机怕潮,他们又找了块帆布盖在上面,忙到半夜,每个人都浑身湿透。张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好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雨了,不过也好,地里的庄稼能活了。”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天阴沉沉的,塬上飘着雾。他们清点昨夜印好的报纸,只湿坏了三十张,算万幸。罗部长来查看时,拍了拍余念新的肩:“审得仔细,没出岔子。你写份报告,把咱落实新规的情况报给延安,顺便提提纸料不够的事,看能不能多批点。”
余念新当天午后就写了报告,笔尖蘸了好几次墨水才写完 —— 墨水瓶快空了,得省着用。报告里写了宣传工作的进展,也说了油印报的困难,最后一句他斟酌了很久:“我们会在实事里找希望,在群众里找力量,不辜负中央的要求。”
一周后,延安回电,批准分区报扩栏,新报名叫《塬地新声》,首期要出《春耕与抗战》专题。罗部长在会上拍了桌子:“这回得打个样给延安看!念新,你带两个通讯员去前线村采访,多写点老百姓的真事。”
余念新带着通讯员小王、小李,背着笔记本和一架旧相机(全分区就这一台),往沟口的前线村走。村里的土房低矮,几家农户正在修梯田,锄头挖在黄土里,发出 “咚咚” 的响。一个戴草帽的老乡看见他们,放下锄头问:“是报社的同志吧?”
“是,来看看大家修地的情况。” 余念新答。
“那可得写写咱!去年你们登的那封战士的信,村小学的娃念给我听,我记到现在。” 老乡笑着说。
他们在地头看了一上午,小王问:“念新同志,咱写啥角度啊?写修了多少亩地?”
“不写数字,写人。” 余念新蹲在田埂上,“写张大爷怎么教年轻人修梯田,写李婶怎么给修地的人送水,写他们心里想的事 —— 比如盼着秋收多打粮,好给前线送。”
小李点头:“懂了,不写口号,写实在的。”
那天他们在村里住了一宿,夜里村口的空地上燃着篝火,几个战士在修路,镐头刨石头的声音伴着小调:“黄河湾,浪打岸,咱修路修到天亮,送粮送到前线!” 余念新在篝火边把这句小调记下来,心想,这就是最好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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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分区时天又阴了,《塬地新声》的改版工作已经铺开,张鸣在排版,嘴里念叨着:“这期稿子多,可累坏了。”
“累点才像办报的样。” 余念新笑着递过采访笔记,“你看看这些素材,应该能用。”
“肯定能用,比以前的空稿子强多了。” 张鸣翻着笔记,眼里亮了些,“延安看了该满意。”
“先把报印好再说。”
首期《塬地新声》印出来那天夜里,雨又下了。窑洞?的屋顶漏了几滴雨,正好落在刚印好的报纸上。余念新伸手去挡,手背被墨染黑了一大块。张鸣递来块布:“别弄湿了,明早要送延安的,得保证完好。”
第二天上午,他们抬着用油布包好的报纸,往驿站走。山路泥滑,驴车走得磕磕绊绊,半途驴受了惊,差点把车掀翻,几个人好不容易才稳住。到驿站时,邮政队员接过纸包,拍了拍油布上的水:“这就是新刊?放心,三天准到延安。”
余念新目送邮政队员的身影消失在雾里,雨又开始下,天灰蒙蒙的。张鸣搓了搓手:“你说,延安那边看了,会不会觉得咱这报太土?”
“土才好。” 余念新望着远处的梯田,“这是咱塬上的地,地里的声音,就是‘新声’。”
夜里回到驻地,雨下得更大了,沟里的水又涨了。油印机所在的窑洞屋顶塌了一角,雨水往里灌。大家冒雨抢救机器,余念新脱了外衣垫在梁下,脚下一滑,摔在泥里,浑身都是黄泥巴。小王赶紧拉他起来:“念新同志,没事吧?”
余念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笑着说:“没事,机器没坏就行。报还得印,不能停。”
罗部长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摇头笑了:“这股劲,有延安的味。”
“延安也下雨,也得抢着干活。” 余念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钻进窑洞,帮着把油印机搬到干燥的地方。
那天夜里,他们在另一间窑洞支起机器,连夜赶印下期的稿子。油灯的光映着每个人的脸,油墨味混着泥土味,虽然累,却没人抱怨 —— 大家都知道,这报纸是给前线战士、给后方老乡看的,多印一期,就多一分鼓劲的力量,再苦再累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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