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书送至翊坤宫东配殿。
甄嬛展开信笺,是父亲甄远道亲笔。
字里行间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惶恐,言说皇恩浩荡,擢升其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嘱托女儿在宫中定要谨言慎行,尽心侍奉。
指尖微颤,甄嬛将信纸轻轻按在心口。
家族的荣耀,父兄的前程,她似乎真的撑起来了。
连日来因“故人”、“气度”之类言语而生出的细微不安,暂且被这“实打实”的恩宠压了下去。
傍晚,皇帝驾临。
他先去瞧了胧月,小公主睡得正酣。转身见甄嬛起身迎驾,他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
“你父亲升迁的旨意,想必收到了。他是个稳妥人,在副都御史任上,正好。”
“臣妾谢皇上隆恩。”
甄嬛垂首,声音温婉:“父亲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望。”
皇帝颔首,目光在她低眉顺眼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审视般的满意。
“你在宫中安好,便是最好。”
这时,年世兰从门外进来,见皇帝在,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皇上万福金安。”
“世兰来了。”
皇帝语气随意:“朕正与莞嫔说话。这些日子,你照料莞嫔与胧月,辛苦了。”
年世兰微微屈膝,态度恭谨却也不失身份:
“皇上言重了,臣妾分内之事。能替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气。”她话语得体,并未如先前般带着刺儿。
皇帝似是很受用,又闲话两句,便起驾回了养心殿。
几日后,皇后称病免了晨省,众妃散去。
甄嬛扶着流朱的手,缓缓行在宫道上,心思还沉浸在家族蒙恩的些许慰藉中。
行至御花园僻静处,却见剪秋迎面走来。
“给莞嫔娘娘请安。”剪秋笑容得体,“娘娘万福。”
“剪秋姑姑不必多礼。”甄嬛微微颔首。
剪秋直起身,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甄嬛今日一身月白色的旗装,笑道:
“娘娘这身衣裳真雅致,这料子……奴婢瞧着,倒像是先前内务府进上来的‘天水碧’,听说这料子难得,颜色也挑人,非得是气质清冷些的才压得住。”
她顿了顿,仿佛陷入回忆,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慨:
“说起来,先头纯元皇后在时,也最爱这个颜色。奴婢还记得,有一年皇上秋猎,纯元皇后便是一身天水碧的骑装,当真是……风华绝代,无人能及。皇上当时还特意命画师画了下来,就收在……”
她话说到一半,仿佛突然意识到失言,连忙住口,脸上露出惶恐之色:
“奴婢多嘴了!请娘娘恕罪!奴婢还要去给皇后娘娘取药,先行告退。”
剪秋匆匆拂了一礼,快步离去,留下甄嬛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血色尽褪。
“天水碧”……“纯元皇后”……“皇上命画师画下”……“风华绝代,无人能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甄嬛的心口!先前安陵容含糊的“故人之风”,皇后似是而非的“气度清华”,在此刻都有了无比清晰、无比残忍的指向!
难道,她甄嬛所得的恩宠、家族的荣耀,竟真的都系于这“天水碧”所代表的、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之上?难道皇上,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她,而且把她当成了一个替代品?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流朱在一旁担忧的呼唤都听不真切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翊坤宫,甄嬛将自己关在内室。
她挥手屏退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
手指颤抖地抚上脸颊,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屈辱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泪水无声滑落,她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年世兰清冷的声音:
“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关着门作甚?”
守门的宫女低声回禀了几句。
年世兰推门而入,看到甄嬛背对着她,肩头微微耸动,以及镜中那张泪痕交错、写满绝望的脸。
她蹙紧眉头,挥手让跟进来的颂芝退下,关上门。
“又怎么了?”
她走到甄嬛身后,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但比起平日的尖锐,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审度。
甄嬛猛地转过身,抓住年世兰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破碎不堪:
“娘娘!您告诉我……纯元皇后……皇上书房里,是不是……是不是真有她的画像?我……我是不是真的很像她?”
她问得直接,眼中是濒临崩溃的求证。
年世兰凤眸骤然一眯!
一股被算计的烦躁和“果然如此”的冷笑涌上心头。
她猛地用力,想抽回自己的衣袖,语气带着惯有的冰寒与讥诮:
“放手!像与不像,这种蠢问题也值得问?在这深宫里……”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在她发力转身、衣袖从甄嬛手中滑脱的瞬间,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甄嬛的脸——
那张脸上泪痕纵横,原本苍白的唇被细密的贝齿死死咬住,渗出血丝犹不自知。
而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睛……那双平日清亮冷静的眸子,此刻被泪水洗得只剩毫不掩饰的、被彻底碾碎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天真无辜的、巨大的委屈和绝望。
她就那样望着她,像一只被箭矢射中、不明白为何遭此厄运的幼鹿,纯粹地袒露着致命的伤口。
年世兰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极尖锐又极细微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猝不及防地一缩。
这眼神……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心惊!
这不就是,前世那个失去孩子,被背叛和绝望淹没的,愚蠢的自己吗。
那到了嘴边的、更刻薄的“刨根问底简直是愚蠢!恩宠是虚的……”之类的斥责,竟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甄嬛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吸气声。
年世兰僵在原地,保持着转身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看着甄嬛咬破的唇,看着那清澈眼底的绝望,一种混杂着烦躁、不耐、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厌恶的、名为“物伤其类”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
她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张力。
良久,年世兰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调依旧冷硬,却莫名地低哑了下去,甚至带上了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生硬的滞涩:
“……哭有什么用?”
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张让她心烦意乱的脸,声音低沉:
“眼泪是这宫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最终吐出的话,却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现实感:
“能靠着……能得到晋位、家族荣耀、平安生下胧月,就是你现下最大的本事。牢牢抓住这些,比纠结……比纠结皇帝心里装着谁,实在得多。”
这番话,依旧是现实而残酷的点拨,但比起她以往锋利如刀的言辞,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甚至共情。
甄嬛怔住了。她本是极聪明的人,这次动心,只是年岁毕竟在这放着,女儿家的心思怎能敌得上这后宫阴险。如今被年世兰一语点醒,她又怎会混沌不清。
她缓缓松开了咬紧的唇,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臣妾……明白了。谢娘娘……点拨。”
年世兰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只从喉间挤出几不可闻的一声: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