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翊坤宫东配殿内,烛火将两道身影拉得细长。
年世兰那带着血丝的眼神和沙哑的告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甄嬛的心上。
殿内一片死寂,只闻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甄嬛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与疯狂,喉咙发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而坚定:
“娘娘的痛……臣妾明白了。”
年世兰死死盯着她,仿佛要确认她话中每一个字的真伪。
良久,她眼中骇人的红光才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缓缓直起身,背对着甄嬛,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沙哑:
“记住你今日的话。”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从明日起,你每日的饮食,需用银针验过,再由颂芝或本宫亲眼看着你用下。你殿内所有器皿、衣物,本宫会派人全部更换。没有本宫允许,不准踏出翊坤宫半步,任何人探视,需得本宫首肯。”
次日开始,翊坤宫仿佛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铁桶。
华妃以“莞贵人胎气未稳,需绝对静养,以防小人惊扰”为由,将甄嬛护得严严实实。
皇帝对此非但没有不满,反而深以为然。
他子嗣不丰,中年再得麟儿,心中期盼甚殷,尤其前有富察贵人和惠嫔小产之事,更添忧虑。
他来翊坤宫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每问及龙胎,言辞恳切,关怀备至。
这日,皇帝下朝后便径直来到翊坤宫,见殿内熏香淡薄,不由问道:
“朕闻着这香气似淡了许多?”
年世兰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笑得温婉,亲自奉上茶盏:
“回皇上,章太医说莞贵人闻不得浓香,恐引胎动不安。臣妾想着,龙胎为重,便将殿内的香都减了,只留些极清淡的果香。倒是委屈皇上了,来臣妾这儿都闻不到好香气了。”
雍正闻言,非但不疑,反而拍了拍她的手背,赞许道:
“爱妃思虑周全,何来委屈之说?一切以皇嗣为重,你做得很好。”
他看向东配殿的方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待:“朕就盼着这孩子能平平安安降生。世兰,你替朕好好看顾她们母子,朕心甚慰。”
皇帝这般毫不掩饰的重视,如同一把双刃剑,既让年世兰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严加防护,也让她肩头的压力骤增,心中的恐惧如野草般疯长。
每一次,当年世兰感受到皇帝那充满期许的目光,再瞥见殿角那袅袅青烟,她的脊背都会瞬间绷直,指尖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脸上的平静与笑意。
有时,皇帝会留下用膳,席间对甄嬛的饮食起居问得极为细致,甚至亲自过目菜单,叮嘱御膳房要选用最新鲜温和的食材。
这份“圣心”,落在年世兰眼中,却如同架在火上烤。
这日膳后,皇帝似是无意间叹道:“朕瞧着莞贵人气色尚好,有爱妃这般精心照看,朕也就放心了。前朝事忙,朕不能时常过来,一切就托付给爱妃了。”
年世兰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
“皇上放心,臣妾定当竭尽全力,护莞贵人母子周全。只是……”
她适时露出些许为难,“有时难免紧张过度,若有些许不当之处,还望皇上体谅。”
雍正颔首:“非常时期,谨慎些是应当的。你有协理六宫之权,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朕信你。”
日子,在极度压抑和高度戒备中流逝。甄嬛的腹部渐渐隆起,年世兰眼下的乌青也日益明显。
是夜,狂风骤起,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甄嬛素来怕打雷,被一声炸雷惊醒,心悸不已,拥被坐起。内室守夜的流朱和浣碧也被惊醒,忙起身点灯。
“小主,可是被雷声惊着了?”流朱捧着烛台过来,见甄嬛脸色发白,担忧地问。
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几乎要劈开天地的巨雷!
甄嬛吓得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锦被。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年世兰带着薄怒的冷斥:
“怎么回事?值夜的都死了吗?雷声这么大,惊着了莞贵人,你们有几个脑袋!”
话音未落,寝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年世兰只穿着一身素锦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绛紫缠枝莲纹斗篷,乌发未绾,显然是匆匆从床上起来。
她脸上带着被惊扰的不悦,凤眸扫过室内。
流朱和浣碧见华妃突然闯入,吓得慌忙跪地:“娘娘恕罪!”
年世兰没理会她们,目光直直落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眼带惊惶的甄嬛身上。
她眉头紧蹙,几步走到床前,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
“不过打个雷,也能吓成这样?没出息!”
话虽如此,她却侧身坐在了床沿,将甄嬛身上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动作略显粗鲁,却实实在在地将甄嬛裹紧了些。
她的手隔着锦被,在甄嬛微微发抖的肩头用力按了一下,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还愣着做什么?”
年世兰侧头,对着跪在地上的流朱浣碧冷声道:
“去给你们小主倒杯热热的安神茶来!再去看看窗户可都关严实了!没眼力见的东西!”
“奴婢这就去!”流朱和浣碧连忙起身。
室内暂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又一道雷声滚过,甄嬛身体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
年世兰感受到了掌心下传来的轻颤,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将甄嬛冰凉的手握在了自己温热的手心里。
她的指尖边缘有些凉,但掌心却异常滚烫。
“怕什么?”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在雷声的间隙里,带着一丝的沙哑:
“本宫在这里,谁敢惊着本宫的孩子?”
这话,既像是说给甄嬛听,又像是说给她自己听,更像是一种宣告。
甄嬛的手被她紧紧攥着,那滚烫的温度和坚定的力道,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穿透皮肤,一点点驱散了她骨子里的寒意和恐惧。
她抬起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年世兰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双凤眸中除了惯有的凌厉,竟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
是因为担心孩子,还是……也有一丝,担心她?
这个念头让甄嬛心头莫名一颤。
“娘娘……”她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些许颤音。
“闭嘴,睡觉。”
年世兰打断她,语气依旧不善,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本宫就在这儿坐着。有本宫在,看哪个不长眼的雷公电母,敢劈进翊坤宫!”
她的话霸道得近乎荒谬,却让甄嬛莫名安心。
她不再说话,顺从地躺下, 手依然被年世兰握着。
年世兰就那样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守护神,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每一个角落,仿佛真在与窗外的雷霆对峙。
流朱端了安神茶来,见这情形,也不敢多话,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便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守着。
雷声渐渐远去,雨声淅沥。
甄嬛在那坚定而滚烫的握持中,竟真的生出几分困意,迷迷糊糊间,她仿佛听到一声极低的、几不可闻的叹息,以及一句模糊的呓语:
“好好睡吧……本宫守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