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那处闹中取静的小院内,冬日的阳光斜斜洒下,带来几分虚假的暖意。
潘父正舒坦地靠在一张,老旧的藤编躺椅上,迎着阳光,闭目听着耳边放着的那台,潘小琴从深市带回来的、华阳课教级复读录音机。
里面,正播放着《刘三姐》的影视录音。
另一边,身材健硕、作为保镖的吴凡,正和一位满头银发、身形瘦小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潘阳的爷爷。
在石桌上摆开阵势,楚河汉界,杀得难分难解。
“上马!”
吴凡落子,气势汹汹。
“臭小子,想卧槽将军?没门!我飞相!”
老爷子反应极快,干瘦的手指捻起棋子,稳稳落下,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嘻嘻…老爷子!那我可不客气,打你的车喽!”
吴凡狡黠一笑,拿起自己的炮,啪地吃掉了对方的车。
三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连潘阳和叶林推开院门走进来,他们也毫无察觉。
直至叶林刻意地低咳了一声,吴凡这才猛地抬头。
看到潘阳,他条件反射般地立刻起身,身体挺得笔直,向潘阳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潘总!您回来啦!”
潘阳正要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还没开口,老爷子却一把将壮硕的吴凡,又拉回了石凳上,力气竟还不小。
吹胡子瞪眼地说道。
“哎!你这个臭小子!阳儿他又不是军区首长,你跟他见哪门子军礼!虚头巴脑的!来,咱俩继续,老头子我今天非赢你一盘不可!”
潘阳看着爷爷那固执,又带着点孩子气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只得用眼神示意吴凡和叶林随意。
然后自己走过去,轻轻扶住了刚刚闻声从躺椅上起身、似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父亲。
“爸,怎么就你们三个在家?我妈呢?”
潘阳环顾了一下,略显冷清的小院问道。
“都去了你小姑家那边了!”
潘父扶着潘阳的手臂站稳,解释道。
“今年你那两位早年嫁到金陵的三姑和四姑,难得都带着一大家子人回来过年了!正巧,今天你小姑家杀年猪,你妈一早就过去那边帮忙张罗打点了!”
听到“杀年猪”三个字,潘阳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热气腾腾、充满乡土气息和年味的场景,不由得也来了兴致。
“爸,那咱们也过去看看吧?凑凑热闹,顺便吃顿杀猪饭!”
潘阳提议道。
潘父脸上露出一丝犹豫,看了看坐在石桌旁,仿佛对外界充耳不闻、只专注于棋盘的老爷子,摇了摇头。
“我……我就不去了吧?总不能把你爷爷一个人丢在家里……”
潘阳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转头看向老爷子,声音放温和了些。
“爷,要不一起上车?去我小姑家吃顿杀猪饭,热闹热闹?”
听到潘阳的邀请,老爷子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头也不抬,将手中那枚攥了许久的棋子,往棋盘上随意一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你们去吧!”
老爷子声音沉闷,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执拗。
站起身,背着手就径直往院外走。
“我回老宅了!”
说完,也不等潘阳父子再说什么,老爷子瘦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院门口,只留下一个倔强而落寞的背影。
看着这一幕,潘阳的眉头微微皱起,他转头看向父亲,低声问道。
“爸,我不在的这一年里,家里……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爷这态度……”
潘父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他拉着潘阳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缓缓道。
“哎!就是我们和你去深市那些时日,你小姑用我们之前给她的钱,把她之前欠你大伯家的钱连本带利都还清了。然后,她就按当年分家时说好的,要求你爷和你奶,把她应得的那一份祖宅,正式分给她……”
潘阳静静地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他听母亲提起过。
“但你爷……你也是知道的,他心里向来就偏向你大伯家多一些。”
潘父的声音,带着些许苦涩!
“这不,你大伯家倒是爽快收了钱!可你爷,却死活不同意签字分房,说祖宅不能散……于是这事儿,就又闹了起来,搞得不太愉快。”
潘建国顿了顿,看着潘阳,眼神复杂。
“而今,你在深市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成了全县甚至全省都有名的企业家,风光无限。你爷现在对咱家,对你小姑家……虽然我们谁也不再提当年分家那些不公平的旧事,但老爷子自己心里,怕是也明白,也觉得亏欠,更拉不下那张老脸……这心里的坎,他自己过不去啊!”
潘阳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自然清楚那些往事。
听母亲说,当年分家时,老爷子做主,让大伯家只出了区区三十二元钱,就“买”下了本该属于他父亲的那份祖宅份额。
从那时起,刚结婚的父母,就靠着这三十二元钱,用其中二十元租下了那个临街的米线铺面。
白天做生意,晚上当住房,胼手胝足,才一点点把艰难的日子熬过来,站稳了脚跟。
这些辛酸,父母很少提及,但那份被不公平对待的滋味,始终是埋在心里的一根刺。
老爷子固执地离开后,潘阳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安排叶林和吴凡,拿着家里的钥匙,开着另一辆车去接还在商业区,带人参观的妹妹潘小琴。
自己则带上父亲,开着吉普车,驶向小姑家所在的村庄。
车子刚驶近小姑家,一股混合着柴火烟气、蒸腾热气与浓郁肉香的独特年味,便扑面而来。
小姑家那栋,翻新过的青砖小院内外,此时人头攒动,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院坝里,临时用砖头垒起的土灶上,架着口径惊人的大铁锅,正在炼猪油。
锅里是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油泡,散发出诱人的、带着油脂香气的味道。
孩子们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追逐,发出银铃般无忧无虑的笑声。
亲戚们、邻居们聚在一起,男人们围着刚被分割好的猪肉搓盐,准备腊肉的腌制。
女人们则在厨房和院坝间忙碌穿梭,洗菜、切肉、准备各式佐料。
欢声笑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充满生机与烟火气的乡村交响乐。
潘阳停好车,拉开车门扶着父亲刚一下车。
眼尖的小姑,立刻就看到了他们。
她围裙都来不及解,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小跑着迎了上来。
“大哥!阳阳!你们可算来了!”
小姑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擦了几下,才一把拉住潘阳父亲的手,又用力拍了拍潘阳的胳膊,眼眶似乎都有些湿润了。
“快!快里面坐!外面冷,屋里生了火盆,暖和!”
“小姑。”
潘阳笑着打招呼,目光扫过院子里这忙碌而喜庆、充满生命力的景象,心中也泛起暖意。
“阵仗不小啊,看这么多肉,小姑你家今年杀了至少三头年猪肥!”
“阳阳,小姑谢谢你!要不是你拉小姑这把,小姑这家真的就过不下去了!小姑借着你拿的钱,以你姑父合计包下了大队的加工厂,今年不光养了十头猪,还小赚了一些钱!这不,知道阳阳你要回来!我卖了七头猪,杀了最肥的三头,准备做成腊肉给你带回厂里吃!”
听到这,潘阳也不由为小姑的魄力而点赞。
因为在当年的小姑,可是因承包加工厂的事,犹豫不决,最后错失了良机。
“小姑,你给我留一只火腿就行,你也知道,太多我也不方便带!”
“没事!所有火腿,小姑都给留上,明年来吃更香!”
小姑脸上笑开了花,引着他们往里面走。
“你妈和三姑、四姑她们,都在外屋的厨房里帮忙呢!”
小姑话音未落,潘阳母亲和三姑、四姑,都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看到潘阳父子,脸上都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了过来。
一时间,关切的问候声、欢快的笑声、充满烟火气的家常话语将潘阳父子紧紧包围。
“阳阳回来了!看着是瘦了点,是不是在那边太辛苦了?”
“大哥,你这气色看着可比往年好多了!”
“快进屋烤火,外面冷风飕飕的!”
如今潘阳,是全县乃至全省都闻名的“大老板”、“大能人”。
但,在这些看着他长大、血脉相连的亲人乡邻面前,他潘阳依旧是那个他们熟悉的,潘老二家的小阳仔。
这种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纯粹基于亲情的热情,让潘阳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踏实而温暖的洪流。
进了堂屋,屋里早已生起了旺旺的炭火盆,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暖意融融。
三姑父、四姑父等男人们,正在里面喝茶、抽烟、聊天。
见到潘阳进来,也都纷纷起身,脸上带着质朴的笑容,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很快,一道道丰盛、扎实的杀猪菜,就被陆续端了上来。
硕大的搪瓷盆里,装着热气腾腾的血旺酸菜汤。
嫩滑的血旺,和酸爽脆嫩的酸菜完美结合,开胃又暖身。
一大盘蒜苗回锅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煸炒得焦香四溢,油脂沁出,与蒜苗的清香辛辣相得益彰,令人食欲大动。
红烧肉色泽红亮诱人,软糯入味,几乎入口即化。
还有那粉蒸肉、爆炒猪肝、凉拌耳片……
每一道菜,都带着农家特有的豪迈和扎实,用料实在,香气四溢,勾动着每个人味蕾最原始的欲望。
潘阳被长辈们,热情地安排在主桌,和父亲、姑父们坐在一起。
小姑父拿出自家精心酿造的包谷酒,粗陶的酒壶透着古朴,给每个人都满上。
醇厚凛冽的酒香,混合着饭菜的浓郁香气,弥漫在整个温暖的堂屋里,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节庆和团聚的味道。
“来!大家一起举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姑父作为主人,红光满面地站起来,声音洪亮。
“我在这,感谢大哥和阳阳拉我们家一把!也祝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往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日子就像这灶膛里的火,越过越红火!干杯!”
“干杯!”
所有人都笑着站了起来,粗糙的陶碗或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而热烈的响声,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
潘阳也彻底沉浸在这份久违的、纯粹而浓烈的家庭温暖与乡土情怀之中。
吃着地道的、充满锅气的家乡菜,听着长辈们和亲戚们聊着庄稼收成、家长里短。
听着孩子们在桌边嬉笑打闹,心中那份因商业博弈、技术纠纷和家族内部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所带来的些许阴霾与疲惫。
也被这热烈,而真诚的人间烟火气,一点点驱散、融化。
席间,不断有亲戚端着酒杯过来,真诚地给潘阳敬酒,话语里充满了朴素的感激和由衷的骄傲。
“阳阳,多亏了你啊!咱们村,还有附近几个村,出去打工的后生,好多都进了你在深市的厂子,听说工资高,待遇好,挣了钱往家里一寄,家里这楼房都盖起来了,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是啊是啊,我家的那两层小楼,就是我那小子寄回来的钱盖的!他信里总说,在华阳干得有奔头!”
“阳阳是咱们全家的骄傲!也是咱们昭县的骄傲!”
潘阳一一笑着回应,与他们碰杯,没有丝毫的架子。
看着这一张张被岁月刻画、被阳光晒得黝黑,却洋溢着质朴而满足笑容的脸庞,听着他们用最直白的话语表达着最真实的情感,心中那个念头更加清晰和坚定。
华阳的发展,积累的财富和技术,最终一定要能实实在在地反哺像昭县这样的家乡。
让更多的父老乡亲,能不必背井离乡,在家门口就能获得就业的机会。
过上富裕、安稳、有尊严的生活。
这不仅仅是商业布局,更是一种责任和情怀。
这顿热闹而温馨的杀猪饭,从日头正盛的中午,一直持续到了夕阳西斜的傍晚。
炭火盆里的火被人细心添换,一直燃烧得很旺。
堂屋里的温情、笑语和酒肉的香气,也始终浓郁不减。
当夕阳金色的余晖如同柔和的纱幔,轻轻笼罩住这个炊烟袅袅、充满生机的小村庄时。
潘阳站在小姑家的院门口,望着远处连绵的、在暮色中显出黛青色的群山。
心中充满了复杂而深沉的情感,以及一股源自血脉和土地的、磅礴的力量。
家族的矛盾与历史的积怨,或许如同院角那棵老树的盘根,错综复杂,一时难以彻底化解。
但血浓于水的亲情,以及这份对故土山河,深沉而无言的眷恋。
将永远是他潘阳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后盾,和最温暖明亮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