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潘阳闷闷不乐、甚至有些垂头丧气地，从军分区那栋肃穆的大楼里走出来。
一直等在吉普车旁的王成武和叶林，立刻快步迎了上去。
两人脸上，都带着关切和询问的神色。
“潘总，看您这表情……是不是跟首长没谈妥？”
王成武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触动了潘阳此刻敏感的神经。
潘阳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摆了摆手，用一种带着自嘲和无奈的语气说道。
“哎！别提了！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这次咱们算是亏大发了，不光弄丢了会下蛋的鸡，连那独门的饲料配方，也一并给丢喽！”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王成武和叶林都隐约明白，指的是水电站和特种电缆厂技术主导权易主的事情。
见潘阳心情不佳，他们也不敢再多问。
潘阳说完，自顾自地拉开吉普车后排的车门，有些疲惫地钻了进去，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留下王成武和叶林在原地面面相觑，虽然不明全部细节，但也知道事情肯定不顺利。
“好啦！还愣着干嘛？”
潘阳在车里闷声说道！
“开车，去秀英那边，看看商业街的进度。”
“好嘞，潘总！”
王成武连忙应声，和叶林快速上车，发动引擎，吉普车驶离了军分区，向着县城西郊的方向开去。
十来分钟后，车子来到了距离昭县老城区，约三公里的西郊。
此时这里，与潘阳记忆中的荒芜景象，早已是天壤之别。
放眼望去，推平的土地上，道路骨架已经初步成型。
更远处，那片商业区的32层标杆建筑，已经完成了主体工程，下面虽然还是一片大工地的景象，但已然有了现代化城市，破土而出的蓬勃气势和雏形。
在李秀英那间，设在完工商业区铺面内的办公室里，潘阳见到了一个长宽约5米的巨大沙盘。
当潘阳的目光，落在沙盘上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沙盘中央，是一座造型颇为现代、呈六边形、标注为32层的商务酒店，如同鹤立鸡群般成为视觉焦点。
以这座酒店为中心，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辐射开，四条宽阔的“井”字形城市主干道。
在“井”字骨架的四条边上，规划着一圈密集的商业区建筑群。
而更外围，则是一圈圈整齐划一的配套住宅区，以及清晰标注的医院、学校、农贸市场等公共设施……
这俨然是一幅完整的、现代化的新城区总体规划蓝图！
潘阳看着这，远超他最初设想的庞大规划，有些发懵。
转头看向正在给他，倒水的李秀英，疑惑问道！
“秀英，我记得我们那三个多亿的资金，就算全砸进去，也建不起这么一座现代化新城区吧？而且，这规划的格局和规模，似乎和我最初给你的那张商业中心设计图，有了很大的出入啊？”
李秀英将水杯递给潘阳，脸上也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解释道！
“潘总，您没看错。根据我们和市政最新的沟通，我们华阳的资金和建设范围，主要负责的是沙盘中央这栋32层的商务酒店，以及紧邻酒店的这一片五层高的商业中心。沙盘上其他的住宅区、学校、医院这些配套，都是市政方面做的远期总体规划。”
听到这话，潘阳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市政的意思……是他们会对这些后续的庞大工程，出钱还是出力？”
李秀英摇了摇头，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只出地。”
“只出地？！”
潘阳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
李秀英确认道，语气中也带着无奈。
“市政相关领导的说法是，我们华阳建一个商业中心是建，顺带着按照他们的规划，把一座新城区的基础框架建起来，同样也是建！只要我们同意承接这座新城的整体开发建设，所有的投入，市政原则上不插手，并且在前十五年内，所有建成房产的经营和销售，市政也都不干预，收益归我们。并且，作为核心区的我们这个商业中心和酒店的土地，我们华阳终身享有独立产权。”
潘阳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忍不住问道。
“秀英，这些事情，涉及如此重大的战略调整，你之前怎么没在电话里向我详细汇报？”
没等李秀英开口，站在王成武身旁、如今协助李秀英处理对外联络的赵纤纤，抢先一步解释道。
“潘总，您别怪英子姐。我们也是今天一大早，才突然收到市政派人，送来的这个详细沙盘，以及附带的相关政策性文件草案。之前都只是模糊的口头意向，谁也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直接把完整的规划盘子端过来了！”
听到赵纤纤这话，潘阳算是看明白了。
“得！还真是把我们华阳当肥羊了！”
潘阳气极反笑。
“那八亿的国家专项补偿款，还没正式到账呢，这就已经有人惦记上，想着怎么让我们把这钱，‘合理’地花在昭县了？”
潘阳看着沙盘上那座，已然初具雏形的“未来之城”，陷入了沉思。
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动着。
平心而论，现在的华阳，，还真不怎么缺钱。
华阳现在最缺的，是时间，是让技术沉淀、让人才成长、让产业链完善的时间。
等到开年，cd复读随身听、vcd影碟机和廉价光盘，大规模冲入海外市场，必然又能在海外市场收割一大波利润。
但昭县的局势已经变了。
原本计划中的水电枢纽，已不由华阳掌控，潘阳最初设想在这里打造的，依托廉价电力发展的特种电缆工业园区、重型工程机械制造基地、乃至一些高耗能的军工配套项目，现在看来只能直接放弃或大幅调整了。
潘阳原本还打算，一边生产重型工程机械，一边搞城市建设的同时，用这些机械开山修路，加速打通云贵川三省的陆路交通大动脉。
现在这个设想的基础，国家已经插手，他也不会再去费心思。
“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因地制宜了。”
潘阳喃喃自语。
昭县地处云贵高原，气候凉爽，年平均气温适宜，大部分时间连空调都不需要，这对于建设需要恒温恒湿，洁净环境的半导体后端封装测试、手机、数码产品、电脑组装等精密制造产业，反而是得天独厚的优势。
如果仅仅是为了配合市政的规划，去建设一个庞大的、却没有核心产业支撑的空城和商业区，最终很可能不仅无法回本，还会陷入持续投入的泥潭，血本无归，白白让市政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而华阳除了几栋楼的产权，什么实质性的产业布局都没留下。
思路逐渐清晰，潘阳心中有了计较。
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巨大的沙盘，这次潘阳看得更加细致。
这沙盘看似规划合理，功能分区明确，但或许是由于制作方眼光的局限性，整个城市的布局，显得有些局促和呆板，缺乏弹性和未来的扩展空间。
道路网络也略显简单，像是一滩缺乏流动性的“死水”。
而且，整个规划中，对于污水处理、垃圾处理、环境绿化保护等市政配套设施的考虑，几乎是一片空白。
潘阳可是清晰地记得，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这个年代虽然环境污染问题尚未大规模爆发，河流田间还常见鱼虾。
但随着乡镇企业和初级工业的发展，特别是那个效益不错，但污染严重的卷烟厂，其污水排放直接将河道里的石头都染成了黑色，臭气熏天，最终导致水生生物绝迹。
潘阳绝不能让自己，亲手参与打造的新城，重蹈覆辙。
“秀英！”
潘阳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以往的锐利和冷静。
“这个沙盘，我们先不管它。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集中精力，优先确保我们自己的商业中心和酒店项目，按照原定标准和工期高质量完成！”
顿了顿，潘阳继续说道。
“另外，你尽快联系一下市政的主要领导，帮我约个时间，就这个新城区的整体开发事宜，我需要和他们当面、深入地谈一谈。这种事情，必须在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上，把所有责权利都界定清楚，绝不能含糊。”
“好的，潘总！我马上安排。”
李秀英立刻点头应下。
离开李秀英的临时办公室，潘阳准备去不远处，正在优先建设的、给他父母准备的那栋复式别墅工地看看。
车子还没开到目的地，隔着车窗，潘阳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妹妹潘小琴，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羽绒服，正兴致勃勃地带领着一群，看似老师和学生模样的人，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上。
她手臂挥舞着，正指向远处那栋已经拔地而起、格外显眼的32层商务酒店框架，大声地介绍着什么，小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的光芒。
“叶林！”
潘阳微微蹙眉，指了指窗外。
“我妹这……是什么个情况？”
叶林顺着潘阳指的方向看去，笑了笑，解释道！
“潘总，还能是什么情况！这不都是市政那边安排的人，特意请小琴出面，带领县里几所中学的校领导和优秀学生代表，来实地参观咱们这‘未来新城’的宏伟蓝图呗！听说还要写作文呢，《我家乡的未来》之类的。”
叶林这样一说，潘阳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这是想通过亲情和舆论，无形中给华阳施加压力，将他“架”起来。
看着自己妹妹在那群人中间，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兴高采烈、与有荣焉的样子。
潘阳几乎能猜到，在周围有心人的引导和撺掇下，这个单纯的小丫头，肯定已经把自己的哥哥的老底都抖了来了。
甚至可能不经意间，夸下了类似“我哥哥一定会把这里，建设得比深市还漂亮”之类的海口。
这是要将华阳，彻底绑死在这条名为，“昭县新城建设”的大船上啊。
潘阳静静地看了几秒钟，妹妹那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原本的那一丝不快和算计，忽然间淡去了许多。
轻轻叹了口气，潘阳对前排的王成武说道！
“走吧，不要过去打扰她了！只要她现在是开心的，觉得骄傲的，其他的……都无所谓。”
吉普车缓缓驶离，潘阳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妹妹那，充满活力的身影，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
前方的路或许布满荆棘与算计，但为了守护这份纯真的笑容，为了给家乡一个真正可持续的未来，他潘阳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