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岛的夜,冷得像淬了冰。
海风卷着碎雪沫子,呜呜地刮过石屋的屋檐,像谁在暗处低声啜泣。石屋里,油灯的火苗缩成豆大一点,昏黄的光映着阿公蜡黄的脸,他蜷缩在土炕上,胸口剧烈起伏,每咳一声都像扯着破风箱,沙哑的喘息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震得人心里发紧。
阿公!阿公您喝点水!林海跪在炕边,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的温水冒着微弱的热气。他想把阿公扶起来,指尖刚触到阿公的胳膊,就被那刺骨的凉意惊得一哆嗦——阿公的身子烫得吓人,可皮肤却透着股诡异的冷,像揣着块烧红的冰。
阿公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林海脸上,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弓着背,咳得浑身发抖,枯瘦的手紧紧抓着炕席,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缝里。咳嗽过后,他喘着粗气,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血丝,看得林海心都揪成了一团。
怎么会这样……沈岫云站在炕边,手里攥着块干净的布条,眼圈红得像浸了血。阿公是前天染上风寒的,一开始只是轻微咳嗽,大家都以为扛扛就过去了,谁料昨夜突然加重,烧得糊涂,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岛上的草药早就用完了,仅有的一点止血粉,根本治不了风寒引发的肺热。
张叔也急得在屋里打转,手里的烟袋锅子都快被捏扁了:岛上的药早就断了,之前从宁波换的那点消炎药,都给受伤的帮众用了。这可咋整?再拖下去,阿公的身子扛不住啊!
林海猛地站起身,转身就往屋外跑,粗布衫的衣角被风刮得飘起来。我去宁波!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岛上没药,我连夜运鱼干去宁波换,老周肯定有办法!
现在去?太危险了!沈岫云赶紧追出去,拉住他的胳膊,夜里暗礁道更险,浪头比白天大两倍,还有那些人的巡逻艇,你一个人去……
阿公等不了了!林海打断她,眼里满是红血丝,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阿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有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焦灼,像被火燎着了似的。自小爹娘走得早,是阿公一手把他拉扯大,教他认星图、识暗礁、辨人心,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也是他的主心骨。现在主心骨要倒了,他怎么能不急?
张叔跟着跑出来,沉声道:少东家,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多个照应,夜里行船也能换着划桨。
不行,张叔你得留下。林海摇摇头,岛上需要人坐镇,万一那些人或虞沧浪来捣乱,你得带着帮众们守着。我一个人去,快船灵活,暗礁道里转得开。
他话音刚落,就见狗子和几个年轻帮众扛着几筐鱼干跑过来,鱼干都是刚腌晒好的,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透着浓郁的咸香:少东家,鱼干都准备好了!都是最肥的大黄鱼干,老周那边肯定能换着好药!
沈岫云也没再劝阻,转身跑进自己的小屋,片刻后拿着个布包出来,塞进林海手里:这里面是棉袄和干粮,还有点烧酒,冷了就喝一口暖暖身子。暗礁道的星图你记熟了,千万别慌,遇到危险就往月牙礁躲,那里浪小。
她的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哽咽,指尖触到林海的手,冰凉的,像他此刻的心境。她想再说点什么,比如注意安全,比如早点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深深的一眼——那眼里有担忧,有信任,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牵挂。
林海攥紧布包,点了点头,转身往码头跑。帮众们已经把鱼干搬上了飞鱼号,船桨靠在船边,擦得锃亮。他跳上船,解开缆绳,动作快得像风,嘴里只喊了一句:阿公就拜托你们了!
少东家,放心去吧!阿公我们会照顾好!张叔和沈岫云站在码头边,挥着手,身影在昏黄的油灯下越来越小。
快船像离弦的箭,划破漆黑的海面,朝着宁波的方向驶去。海风越来越烈,浪头像愤怒的野兽,狠狠撞着船板,发出的巨响,船身剧烈摇晃,好几次差点被浪头掀翻。林海紧紧握着船桨,手臂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溅上来的海水,又咸又凉。
他不敢松手,也不敢分心。阿公咳嗽的声音、苍白的脸、嘴角的血丝,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闪过,像鞭子似的抽着他,让他只能拼命划桨,让船走得更快些。
夜空里的星星格外亮,北斗七星像盏指路的灯,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林海盯着星图,手里的船桨跟着星位调整方向,《更路簿》上的每一道暗礁、每一条水道,都刻在他的骨子里。小时候,阿公也是这样带着他,坐在船头,指着星星教他认航线:小海,星是海的眼,暗礁是海的骨,《更路簿》记的是道,可走对道的,得是心。
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阿公的话太深奥。可此刻,船行在暗礁密布的水道里,浪头卷着危险,星光指引着方向,他突然懂了——阿公说的道,从来不止是海面上的航线。
快船驶过鬼见愁暗礁区,水下的暗礁像蛰伏的巨兽,黑沉沉的剪影在浪里若隐若现,礁石缝里的浪花像獠牙似的翻涌。林海屏住呼吸,船桨轻轻一点,快船像条灵活的银鱼,擦着礁石边缘滑过,溅起的水花落在船板上,瞬间结成了薄冰。
他想起阿公教他的:暗礁再险,也有能过的道;人心再杂,也有能守的理。海龙帮护的不是船,是渔户;走的不是暗礁道,是人心路。
原来,《更路簿》上的每一笔,都藏着阿公的期许。那些星图、那些水道,不仅是用来避风险、运物资的,更是用来聚人心、守家园的。他之前低价卖盐、护渔船、做特制盐,走的不就是阿公说的人心路吗?
天快亮时,快船终于驶进宁波港的芦苇荡。林海的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手心磨出了血泡,嘴唇干裂起皮,可他顾不上休息,跳上岸就往老周的仓库跑。
周叔!周叔!他一边跑一边喊,声音沙哑得厉害。
老周刚打开仓库门,就看到林海风尘仆仆的样子,吓了一跳:林小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阿公病重,染上风寒,咳得厉害,岛上没药!林海抓住老周的胳膊,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周叔,求你了,帮我换点消炎药、退烧药,不管多少,我都用鱼干换!
老周一听,也急了:你别急,药我有!前几天刚托人弄来一批退烧药和消炎药,本来是要留着应急的,你先拿去用!
他转身跑进仓库,很快抱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着几瓶退烧药、几包消炎药,还有一小瓶止咳糖浆。这些你都拿去,不够我再想办法!老周把木盒塞进林海手里,鱼干我先收下,算我欠你的,以后再说!
谢谢周叔!谢谢周叔!林海接过木盒,像捧着稀世珍宝,转身就往回跑。
老周在后面喊:路上小心!外籍士兵最近查得严,不行就等天黑再走!
来不及了!我阿公等不了!林海的声音远远传来,人已经钻进了芦苇荡。
快船再次起航,往东极岛的方向返回。
这次林海归心似箭,船桨划得更快,浪头在船尾激起长长的白痕,像一条通往家的路。
他把木盒紧紧抱在怀里,生怕颠坏了里面的药,心里一遍遍祈祷:阿公,你一定要撑住,我回来了。
中午时分,快船终于驶回东极岛码头。沈岫云和张叔早就等在岸边,脸上满是焦急。
林小子,怎么样?换到药了吗?张叔快步迎上来。
换到了!换到了!林海跳上岸,抱着木盒就往石屋跑,快,给阿公吃药!
石屋里,阿公的咳嗽声弱了些,却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脸色依旧蜡黄。
沈岫云赶紧烧了热水,林海小心翼翼地扶起阿公,把退烧药磨成粉,混着温水喂他喝下去。
喂完药,阿公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林海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嘴角轻轻动了动,露出一丝微弱的笑。
他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林海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量。
小海……阿公的声音很轻,像风中的蛛丝,却异常清晰,《更路簿》里的道,不光是海路……
林海紧紧回握着阿公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阿公的手背上:阿公,我懂了,是人心路。
阿公的眼睛亮了些,轻轻点了点头,又咳了两声,声音里带着欣慰:懂就好……守好人心,比守好暗礁道更重要……海龙帮的根,在渔户心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握着林海的手却越来越紧,像是在传递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阳光透过石屋的窗户照进来,落在阿公的脸上,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刻满了岁月的智慧。
林海跪在炕边,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知道,阿公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个真正的海龙帮帮主,如何守住这片海,守住这些人。
《更路簿》记的是航线,可人心记的是情义;暗礁道能避开风浪,可人心路能聚起力量。
沈岫云和张叔站在一旁,悄悄抹着眼泪。
他们看着这祖孙俩,看着林海眼里的坚定,心里都明白,东极岛的未来,海龙帮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年轻的少年身上。
海风依旧吹着石屋的屋檐,却不再那么寒冷。
炕上的阿公渐渐睡熟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脸上的蜡黄也褪去了些许。
林海坐在炕边,紧紧握着阿公的手,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知道,阿公的病还需要慢慢调养,未来的路还会有更多的风雨。
可他不再迷茫,不再焦虑。
因为他懂了阿公的话,懂了《更路簿》的真正意义。
守住人心,就守住了一切。
他会沿着阿公指的人心路走下去,护着渔户,聚着帮众,带着海龙帮,带着东极岛,在这片多舛的海里,闯出自已的生路,守住共同的家园。
阳光越发明媚,透过窗户,洒在石屋的地上,像铺了一层金箔,暖融融的,带着希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