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油灯快燃尽了,火苗缩成豆大一点,昏黄的光在斑驳的木墙上晃悠,把沈岫云被绑在柱子上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腰的盐蒿。
林海屏住呼吸,指尖的短刀贴着麻绳慢慢滑动。刀锋是张叔磨了半夜的,锋利得能削断发丝,却在他手里稳得没半点颤抖——他怕手抖伤了沈岫云,怕刀刃划过她已经被勒得通红的手腕。
别慌,马上就好。林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夜风拂过干草,带着点刻意放柔的安抚。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勒痕上,那道红印深深嵌进皮肤,像条狰狞的小蛇,看得他心里揪得发紧。
沈岫云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睫毛在昏暗中颤了颤。脸颊上的巴掌印还泛着红肿,嘴角的血丝已经干涸,结成暗红的小点,可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在乌云后的星子,透着股不肯认输的韧劲。她能感觉到刀刃划过麻绳的轻微震动,能闻到林海身上淡淡的桐油味和海腥气,那味道让她莫名安心,原本紧绷的肩背悄悄松了些。
一声轻响,最后一缕麻绳断开。沈岫云的手腕猛地一松,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麻木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带着密密麻麻的疼。林海赶紧伸手托住她的胳膊,指尖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只觉得一片冰凉,还有被绳子磨出的粗糙触感——这双手常年在盐田劳作,握着木耙拢盐,攥着干草埋盐堆,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坚韧。
能站吗?林海扶着她的腰,语气里藏不住心疼。
沈岫云试着抬了抬腿,刚一着地,膝盖就不受控制地发软,整个人往旁边倒去。她被绑了大半天,双腿早就麻得没了知觉,此刻稍一用力,就像踩在棉花上,根本站不稳。我……她咬了咬唇,想撑着柱子站起来,却又踉跄了一下。
上来。林海没多想,转身蹲在她面前,后背挺得笔直,我背你走。
沈岫云愣了一下,脸颊瞬间泛起热意,连带着红肿的巴掌印都显得不那么刺眼了。她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父亲背过她,就再没跟异性这么亲近过。可看着林海宽厚的后背,看着他肩头被粗布衫磨出的补丁,再想想门外巡逻的那些人,她没再多犹豫,轻轻伏了上去。
林海起身时动作很轻,生怕颠着她。沈岫云的体重很轻,趴在他背上几乎没什么分量,却像块暖石,熨帖着他的后背,让他心里莫名生出股责任感。他能感觉到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肩头,呼吸带着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痒痒的,却让他不敢分心——此刻,他们还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张叔,走。林海低声喊了一句,手里握紧短刀,目光警惕地望向柴房门口。
张叔早就守在门后,手里攥着根撬棍,闻言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往外望了望。盐仓外的马灯还亮着,两个外籍士兵靠在墙根打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外文,枪斜挎在肩上,离得不远不近,刚好能守住柴房的出口。
跟我来。张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率先钻了出去,林海背着沈岫云紧随其后,脚步轻得像猫,鞋底蹭过地面的干草,没发出半点声响。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士兵的咳嗽声。三人瞬间僵住,林海赶紧往旁边的阴影里躲,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盐仓墙壁,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沈岫云也屏住了呼吸,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指尖微微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肩窝。
士兵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又靠在墙上睡了过去,根本没发现躲在阴影里的三人。
林海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身上。他转头看了眼趴在背上的沈岫云,她的脸还贴在他的肩头,睫毛轻轻颤动,眼里满是后怕,却依旧没哭,只是咬着唇,像在强忍着什么。
没事了。林海低声安抚,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三人继续往前挪,沿着盐仓的墙壁,一点点往码头的方向靠近。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海风刮过盐堆,发出的响,像在为他们打掩护。偶尔有巡逻兵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三人就立刻躲进阴影里,等脚步声远去再继续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就在快要靠近码头时,远处突然传来了探照灯的光柱,像条银蛇,在海面上扫来扫去,很快就朝着他们这边照过来。
快躲!张叔低喝一声,拉着林海躲到一堆废弃的渔笼后面。
探照灯的光扫过他们刚才藏身的地方,亮得刺眼,连地上的沙粒都看得一清二楚。林海紧紧抱着背上的沈岫云,身体压得极低,能感觉到她的心跳也在飞快地跳动,贴在他后背上,和他的心跳渐渐重合。
别出声。林海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沈岫云点点头,突然凑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盐里加碘能防大脖子病,我以前听盐场的先生说过,沿海渔户缺这个,以后或许有用。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林海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在这种生死关头,还能想到这样的事。他能想象出她在盐田劳作时,偷偷听先生讲课的样子,眼里一定满是对知识的渴望。
林海重重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动容,我记着了。
探照灯的光终于移开,照向了远处的海面。三人趁着这个间隙,飞快地冲向码头。沈岫云趴在林海背上,能感觉到他奔跑时的颠簸,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能闻到他身上越来越浓的汗味,心里却暖融融的——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正拼尽全力护着她,护着他们共同的希望。
小舢板就藏在码头边的芦苇荡里,张叔率先跳上船,解开缆绳。林海背着沈岫云跳上船时,船身晃了晃,他赶紧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让她靠在船板上。
坐稳了!张叔拿起桨,用力往水里划,船像离弦的箭,朝着鬼见愁暗礁道的方向驶去。
那些人的探照灯似乎发现了他们,光柱再次扫过来,落在船尾,激起一片细碎的光。后面传来了士兵的呐喊声和枪声,子弹地从头顶飞过,落在水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快划!林海也拿起一把桨,和张叔一起用力,船行得更快了,像一道蓝色的影子,钻进了芦苇荡,避开了探照灯的追踪。
芦苇荡里的风带着点草木的清香,混合着海水的咸意,吹散了身上的紧张。沈岫云靠在船板上,慢慢活动着麻木的手腕和双腿,看着林海奋力划桨的背影,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看着他肩上因为背负她而留下的浅浅痕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知道,这次能脱困,全靠林海和张叔的冒险相救。而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不是随口一提——她在盐田多年,见过太多渔户因为缺碘而得大脖子病,痛苦不堪。如果能在盐里加碘,不仅能帮到渔户们,或许还能成为对抗那些人的另一种武器。
船渐渐驶离芦苇荡,朝着东极岛的方向疾驰。夜色依旧浓,可远处东极岛的渔火已经隐约可见,像撒在海面上的星星,指引着他们回家的方向。
林海放下桨,回头看向沈岫云,见她正望着远处的渔火出神,眼里满是憧憬,忍不住开口:等回去了,我让阿婆给你煮点姜汤,再敷点草药,你的脸和手腕……
我没事。沈岫云打断他,脸上的红肿还没消,却笑得很坦然,这点伤不算什么,比起渔户们受的苦,根本不值一提。
她顿了顿,看向林海,眼里满是坚定:以后,我还能帮你——沈家门那些人的动向,盐仓的情况,我都能打听得到。只要能把那些人和虞沧浪赶出去,我不怕再冒险。
林海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亮着的光,比远处的渔火还要耀眼。他知道,眼前这个姑娘,不仅坚韧,还聪慧,是他真正可以信任的盟友,甚至……是他想要拼尽全力守护的人。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独自冒险。林海的声音很沉,却异常坚定,要做什么,我们一起。
沈岫云的脸颊又泛起热意,低下头,看着船板上的水渍,轻轻了一声。
海风拂过,带着点清晨的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淡淡的暖意。小舢板在海面上疾驰,船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像一条通往希望的路,在夜色里延伸。远处的东极岛越来越近,渔火也越来越亮,照亮了他们的脸庞,照亮了他们眼里的坚定和憧憬。
林海知道,这次柴房脱困,只是他们对抗那些人和虞沧浪的又一场战役。以后的路,还会有更多的危险和挑战。可只要身边有沈岫云,有张叔,有海龙帮的帮众和东极岛的渔户们,他就什么都不怕。
他会记住沈岫云说的话,记住盐里加碘的秘密,更会记住此刻护着她的决心。他要让舟山的海,重新恢复平静;要让渔户们,再也不用受那些人和虞沧浪的欺压;要让身边的人,都能平安喜乐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