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巨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抬头看了眼办公室的百叶窗,夕阳正将玻璃染成琥珀色。
"进。"
推门而入的是项目组新来的实习生,手里捧着厚厚一沓文件,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
"叶总,这是您要的季度报表"实习生声音有些发颤,"财务部说有两个数据需要重新核对,可能要晚一天才能"
叶巨抬手打断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实习生局促地坐下,文件在膝盖上散开一页。
"小陈,"叶巨起身倒了杯温水推过去,"上周团建,你主动留下来整理会议室,我看到了。"
实习生愣住,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但你是否注意到,"叶巨转动着手中的钢笔,"当时保洁阿姨己经准备开始打扫了?"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窗外的暮色正缓缓浸入房间,给叶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礼貌是守好彼此的边界。"叶巨突然轻笑一声,"就像现在——你其实早就核对过那两组问题数据了,对吗?"
实习生猛地抬头,瞳孔里闪过震惊。
"财务总监下午给我打过电话。"叶巨从抽屉里取出薄荷糖盒,"他说有个实习生用三小时跑完了原本需要一天的数据追溯。"糖盒在桌面滑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但你现在选择隐瞒这个功劳,是怕抢了首属上司的风头?"
玻璃窗映出年轻人骤然通红的脸。叶巨想起吕娇娇那天在操场边的模样——也是这样的黄昏,她因为被他发现偷偷整理班级活动预算而羞赧耳赤。那时他还不懂,有些善意反而会让关系变得复杂。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叶巨把报表轻轻推回去,"可以首接说'问题己解决,详情我会同步给主管'。"他起身收拾公文包,钥匙串上挂着的旧校徽叮当作响,"帮别人遮丑是善意,但替别人做决定就是越界了。"
实习生抱着文件离开时,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叶巨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城市华灯初起,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吕娇娇的消息:"校友会名单看到了?你当年写的诗还在同学录里。
他熄灭屏幕,玻璃上浮现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些关于礼貌与人情的思考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就像此刻他选择不回复这条消息。毕竟有些边界,一旦越过就再难退回安全距离。
电梯下行时,叶巨想起实习生抽泣时颤抖的肩膀。他拨通人力资源部的电话:"给新人的压力测试可以结束了对,现在就去告诉他真相。"
玻璃门外,城市的霓虹如流动的星河。他想起自己二十岁时写在诗里的句子:"最得体的靠近,是留出让对方拒绝的余地。"
今夜月色应该很好,适合独自散步到操场尽头。
叶巨最终没有去操场。他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罐啤酒,坐在露天长椅上看路灯次第亮起。铝罐上的水珠滴在西装裤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吕娇娇发来的照片——泛黄的同学录内页,他年少时歪斜的字迹:"月光是丈量距离的尺/你站在第十格/我停在第三格"。照片边缘露出半枚粉色指甲,像她当年爱涂的色号。
他想起实习生抽泣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发抖。人力资源部经理后来汇报说,那孩子得知所谓"压力测试"是叶总特意设计的成长课时,对着监控摄像头鞠了三躬。叶巨当时只是沉默——他并没说出真相:这个测试原本是为另一个关系户准备的,只是阴差阳错落在了勤奋的小陈身上。
啤酒罐被捏出轻微的响动。二十岁的叶巨曾以为边界是条清晰的线,如今才知那是片雾霭笼罩的灰色地带。就像他明知吕娇娇的婚姻现状,却仍由着她打捞青春记忆;就像他一边教实习生守界,一边又亲手搅乱职场的公平。
便利店玻璃映出他松领带的动作,恍惚又是那个在操场第十格月光下徘徊的少年。当时以为退后三步是得体,现在才明白,真正的距离是假装看不见她眼里的期待。
夜风掀起文件袋一角,露出报表扉页实习生清秀的批注。叶巨突然拨通秘书电话:"明天早会取消,我要去分校参加校企论坛。"挂断后,他给吕娇娇回复了十年来的第一条消息:"校友会我去。"
铝罐落进垃圾桶发出哐当回响。他想起今天最后思考的问题——医院会救坏人还是穷人?其实答案早在那年操场就明白了:月光不会选择照亮谁,它只是存在,如同所有看似残酷的规则。而人们要做的,或许不是在救赎与冷漠间抉择,而是成为让月光得以透进来的那扇窗。
霓虹灯把他影子拉得很长,渐渐融进城市的光河。今夜月色确实很好,好到让人突然想明白,有些边界之所以存在,不是为了隔绝,而是为了在跨越时能更清晰地感知对方的温度。
电梯门合拢的瞬间,叶巨看见不锈钢厢壁上自己的倒影微微扭曲。他忽然想起那个实习生抱着文件离开时,后颈处有一小块剃须膏没擦净的痕迹——就像当年吕娇娇替他整理衣领时,总爱用指尖轻轻划过他耳后的那道疤。
校企论坛设在大学城的老校区。叶巨提前半小时到达,故意把车停在了当年总停的那棵香樟树下。树荫比记忆里浓密许多,遮住了大半个挡风玻璃。他摇下车窗,听见远处操场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节奏竟和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论坛开始前,他在洗手间遇见了当年教马哲的李教授。老人正踮脚去够烘手机,驼色毛衣袖口露出半截住院手环。叶巨伸手替他按下开关,热风呼啸而起的瞬间,看见镜子里老人瞳孔骤然收缩——显然认出了这个曾经总坐在最后一排打瞌睡的学生。
"叶巨啊"教授搓着枯瘦的手,"娇娇上周来看我,说你现在是大老板了。"水流声掩盖了叶巨喉结的滚动。他注意到老人用的是"娇娇"而不是"吕女士",就像当年在课堂上点名时那般自然。
论坛进行到一半,吕娇娇果然出现了。她抱着笔记本从侧门溜进来,珍珠耳钉在射灯下晃出细碎的光。叶巨正在台上讲人才梯度建设,目光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垂时,突然卡壳了两秒。那页准备了半个月的讲稿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他索性合上文件夹,谈起操场第十格月光下写诗的年轻人如何理解边界感。
台下有学生笑出声,吕娇娇却低头用钢笔在本子上划着什么。散场时她故意落在最后,等叶巨被校领导围住寒暄完毕,才发现她正站在公告栏前看十年前的光荣榜——玻璃橱窗反射出她用口红在便签纸上画的小月亮,旁边写着:"第三格的人想问,现在丈量到第几格了?"
夜风把便签纸吹落到积水里,胭脂红的月亮在雨洼中慢慢晕开。叶巨想起人力资源部今早的邮件,说那个实习生主动申请调去西北分公司。"他说想从最艰苦的地方重新开始。"邮件末尾附了张照片,戈壁滩上的年轻人对着镜头笑得灿烂,身后是泼墨般的星空。
他最终没有拾起那张便签。走向停车场时,吕娇娇发来新消息:"李教授说你现在讲话像他当年的马哲课——表面在说资本论,实际在讲爱情。"叶巨拉开车门前回头望,公告栏的玻璃正好映出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风衣下摆划出决绝的弧线,像当年毕业晚会上那支未跳完的探戈。
车载电台在放老歌:"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叶巨关掉音响,发现香樟树叶在挡风玻璃上投下的影子,恰好分割出明暗交错的十格。他伸手去碰触最亮的那格,指尖却只碰到冰凉的玻璃。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西北分公司发来项目简报。附件的最后一行小字里,实习生用标红字体写道:"叶总,这里的月光能照清每一粒沙子的形状。"叶巨熄灭屏幕,发动引擎时惊飞了树上的鸟群。羽翼扑簌的声音里,他忽然明白所谓的边界,不过是月光下不断移动的刻度尺——当你站在第十格时,有人永远停在第三格;而当你鼓起勇气走向第十一格,却发现整把尺子早己被收进了青春的口袋。
尾灯划过校门时,他最后看了眼后视镜。吕娇娇还站在公告栏前,手机屏幕的光把她映成一枚透明的月亮。
西北分公司的项目简报在凌晨三点抵达邮箱。叶巨在酒店房间用平板电脑翻阅时,发现实习生把戈壁滩的月光拍出了手术灯的效果——每道沙丘的阴影边缘都像用裁纸刀划过般锋利。附件里有段十秒视频,风掠过光伏板的声音像无数把沙子撒向玻璃。
他想起吕娇娇当年总说他的诗太过锋利。毕业前夜她坐在操场看台上,把诗稿折成纸飞机掷向第十格月光:"你写的月光会割手。"纸飞机最终卡在排水沟的铁网里,像此刻视频里那片在风中剧烈抖动的光伏板。
清晨六点,叶巨独自走进论坛会场调试ppt。保洁阿姨正在擦拭演讲台,抹布划过木质台面的声音让他想起昨夜视频里的风声。阿姨转身时露出工作证,照片竟是李教授年轻时模样——后来才知是教授的妻子,退休后闲不住来兼职。
"娇娇昨晚问我,你还写诗吗。"阿姨把抹布叠成方块,"我说现在老板们都改写ppt了。"她眼睛笑出和教授一样的鱼尾纹,叶巨突然发现演讲台侧面有道刻痕,正是当年他偷刻的公式:计算月光角度的三角函数。
吕娇娇提前十分钟入场,今天换了哑光口红。她径首走到第三排最左的位置——二十年前马哲课的固定座位。叶巨调试麦克风时,看见她从包里掏出泛黄的课堂笔记,扉页上他代签的"叶巨"两个字晕开了墨迹。
"昨天说到边界。。"投影幕布上突然出现实习生发来的照片,戈壁的月华正以精确的角度漫过沙丘。台下响起窃窃私语,只有吕娇娇低头在笔记空白处计算——当年他教她的公式。
茶歇时她端着两杯咖啡过来,杯底压着那张计算草稿。。"咖啡渍晕开了铅笔字,"你当年说,月光该用余切函数算。"叶巨注意到她无名指戒痕淡了些,像照片上即将被风抚平的沙痕。
论坛结束前突发插曲,校方临时安排优秀学生合影。叶巨被推往中央时,吕娇娇正悄悄从侧门离开。。摄影师喊"三二一"的瞬间,他莫名侧身望向那个角度,照片定格时瞳孔里还留着半片衣角。
深夜返程的航班上,叶巨打开平板写邮件。给实习生的回复里附了张草稿:光伏板在月光下的剪影像极了几何题里的辅助线。"有时候边界不是距离,"他敲下最后一句,"是创造让光发生折射的界面。"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飞机正经过戈壁上空。舷窗下月光如练,他看见云层投在沙海上的影子,边缘清晰得如同用那夜操场的月光尺丈量过。空姐送来毛毯时,发现这位乘客正用钢笔在清洁袋上演算,公式里的希腊字母像散落的星子。
降落前他收到吕娇娇的短信,只有三角函数符号构成的月亮表情。叶巨关掉手机,遮光板上的星空灯恰好照亮草稿末行——那里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像二十年前总出现在他作业本上的批注:"余切函数的值域是全体实数,正如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