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饥饿的底色上,又添了一层无形的压力。张家那几个妯娌来过之后,虽然没再直接上门,但林招娣明显感觉到,出去挑水或捡柴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多了,也更复杂。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不加掩饰的鄙夷,还有张二家的那种隐含着恼怒和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
婴儿的状况越来越糟。稀粥和偶尔找到的一点野菜糊糊,根本无法提供他成长所需的营养。他瘦得只剩下一个硕大的脑袋和一副清晰的肋骨,哭声越来越微弱,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醒来,也只是睁着无神的眼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林招娣用清洁布蘸温水给他擦拭时,能摸到他皮肤下嶙峋的骨头,心里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地割。
张永贵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每天要么出去不知干什么,回来就带着一身酒气倒头大睡,要么就阴沉着脸坐在屋里,抽着劣质旱烟,用那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打量着林招娣和她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他不再轻易动手,但那种无声的压迫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感,比直接的打骂更让人窒息。那点最后的玉米面也吃完了,林招娣把土豆芽挖得更深,野菜挖得更狠,甚至尝试着把一些看起来无毒的树皮嫩芽煮进去,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系统依旧沉默。那1点积分和空荡荡的任务栏,像是某种嘲弄。
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林招娣被冻醒。怀里婴儿的体温低得吓人,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她心里一慌,连忙把他抱紧,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温暖他,又去摸他的额头,一片冰凉。
必须弄到吃的!真正的,有营养的!
她轻轻把婴儿放回铺了所有能铺的破布的小窝里,用那床烂棉被的一角仔细盖好。然后,她咬着牙,顶着寒风出了门。今天,她决定走得更远一些,去村后那片据说有野栗子树和可能残留些冻硬野果的林子碰碰运气。哪怕找到几个干瘪的野果子,或者几颗掉落的栗子,也能救急。
就在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那片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林子,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不是“林招娣”,而是“永贵家的!”“张永贵媳妇!”
林招娣心里一紧,直起身回头望去。
只见两个面生的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焦急和一种大事不好的神情。其中一个指着村子的方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快!快回去!你家……你家出事了!永贵叔跟人打起来了!打得好凶!要出人命了!”
什么?林招娣脑子嗡地一声。张永贵跟人打起来了?在这村里,他会跟谁打?李寡妇家男人早没了……
“跟谁?”她脱口问道,声音干涩。
“跟……跟李寡妇娘家兄弟!来了好几个!在你们家门口打起来了!你快回去看看吧!”另一个少年补充道,眼神里透着惊恐。
李寡妇的娘家兄弟!林招娣瞬间明白了。这是上次拧耳朵事件的后续!李寡妇果然不肯罢休,回去搬了救兵!
她顾不上再找什么野果,转身就往回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担心张永贵,而是恐惧于事态升级可能带来的更可怕后果。张永贵打输了,可能会把怒火加倍发泄在她和孩子身上;张永贵打赢了,李寡妇娘家更不会善罢甘休,以后她和孩子在这个村里的处境将更加艰难,甚至可能被彻底孤立、针对。
跑到村口时,她已经能看到自家院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黑压压的,喧哗叫骂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有人看到她跑来,立刻让开一条缝,目光各异,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看热闹。
挤进人群,眼前的景象让林招娣倒吸一口凉气。
院子里一片狼藉。破水缸被踹翻了,水流了一地,结着薄冰。那捆她早上才捡回来的柴火散落得到处都是。张永贵正被三个粗壮的汉子按在地上,脸上挂了彩,鼻血流了一脸,棉袄被撕开大口子,露出里面脏污的棉絮。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拼命挣扎,但双拳难敌四手,被压得死死的。
李寡妇站在一旁,拍着大腿,哭天抢地:“天杀的张老憨啊!打我儿子不算,还敢跟我兄弟动手!反了你了!今天不给我们个说法,我跟你没完!”她旁边站着脸色铁青、捂着耳朵(其实早没事了)的铁蛋,还有两个同样膀大腰圆、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妇人,应该是李寡妇的嫂子,正对着被按住的张永贵指指点点,骂得唾沫横飞。
张永贵本家的几个男人也来了,但都站在稍远的地方,脸色尴尬,似乎想劝又不敢上前。张二家的和另外几个妯娌也在人群里,交头接耳,看向被按在地上的张永贵和林招娣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果然如此”的意味。
张永贵看到林招娣跑回来,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边挣扎一边冲她吼道:“你个丧门星!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事!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按住他的一个汉子闻言,抬头看向林招娣,眼神凶狠:“你就是那个打孩子的娘们?来得正好!今天连你一块收拾!”
李寡妇也尖声道:“对!不能放过这个贱蹄子!给我打!”
眼看那汉子松开张永贵(反正他也跑不了),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气势汹汹地朝林招娣逼过来。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惊呼,有人往后躲,张二家的那几个妯娌更是退得远远的,生怕沾上。
林招娣站在原地,浑身冰凉。跑?往哪儿跑?孩子还在屋里!反抗?她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两个壮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猛地从人群外围炸响:
“都给我住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
所有人,包括李寡妇娘家的兄弟,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转头望去。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半旧但整洁的深蓝色棉袄、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缓步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年纪不轻、神情严肃的妇人,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看起来颇为干练的汉子。
正是张家洼的村长,张有福,以及他的老伴和两个儿子。村长在村里威望很高,平时一般不插手邻里纠纷,但一旦出面,分量极重。
张永贵那几个本家男人见状,连忙上前打招呼,脸上带着恭敬和松了口气的表情。张二家的妯娌们也收敛了神色,不敢再交头接耳。
村长走到院子中央,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鼻青脸肿的张永贵,气势汹汹的李寡妇一家,最后落在孤立无援、脸色苍白的林招娣身上,停留了一瞬。
“怎么回事?”村长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光天化日,聚众斗殴,成何体统?永贵,你先起来。”
按住张永贵的汉子看了看李寡妇,李寡妇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使了个眼色,他们松开了手。
张永贵狼狈地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对着村长,气势先矮了三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村长!他们李家欺人太甚!带人打上门来!”
“放屁!”李寡妇立刻跳脚,“是你家那买来的贱蹄子先打我儿子!把我儿子耳朵都快拧掉了!我们来讲理,你还先动手!”
“讲理?你们这叫讲理?带着三个汉子来我家讲理?”张永贵吼道。
两边立刻又要吵起来。
“够了!”村长拐杖重重一顿地,尘土飞扬。
院子里瞬间安静。
村长看向林招娣:“永贵家的,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孩子的事,前因后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林招娣身上。张永贵恶狠狠地瞪着她,李寡妇眼神威胁,张二家的妯娌们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林招娣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村长出面,是危机,也是转机。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争取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村长面前不远处,微微躬身行了个礼。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至少努力显得清澈),声音平稳地将那天下午铁蛋带人要闯屋、先踹她、她阻拦、拧了耳朵让他出去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为自己过多辩解,只是陈述事实,最后加了一句:“……孩子小,我当时也是怕他们闯进去吵了人,情急之下手重了些。事后李嫂子带孩子来,我也说了,如果耳朵真伤了,该赔钱赔钱,该治伤治伤。”
她说完,院子里一片寂静。
村长看向铁蛋:“铁蛋,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先带人要闯屋,还先踹了她?”
铁蛋被他娘拽着,在村长严肃的目光下,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最后小声嘟囔:“我……我就是想看看那小崚崽……”
“看看?带着一群人硬闯,叫看看?”村长儿子之一,那个看起来干练的汉子沉声道。
铁蛋不敢说话了。
李寡妇急了:“村长!就算我儿子有不对,她一个大人,也不能下那么重的手啊!你看我儿子耳朵!”
村长看了一眼铁蛋那只早已恢复如常、只是被他自己揉得有点红的耳朵,没说话,又看向李寡妇那几个兄弟:“就算孩子有错,你们当舅舅的,带着人打上门来,把人家院子砸成这样,还要动手打女人,这就是你们李家的道理?”
那几个汉子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村长又看向张永贵:“永贵,你也是!人家打上门,你不会来找我?不会去找族里长辈?自己先动上手,打得过吗?看看你这院子,像什么样子!”
张永贵低着头,不敢吭声。
村长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招娣身上,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大概也听说了这个新来的“永贵媳妇”的一些事,包括那天动刀吓退李寡妇。
“事情我已经清楚了。”村长缓缓开口,“铁蛋有错在先,顽劣闯门,该管教。永贵家的阻拦,情有可原,但下手不知轻重,也有不是。李寡妇,你爱子心切可以理解,但搬来娘家人打砸上门,还要打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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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做出裁决:“铁蛋,给你永贵婶子赔个不是。永贵家的,你也给李寡妇说句软和话,这事就算过去了。李家砸坏的东西,该赔的赔。永贵,你打不过还先动手,自己受着吧!以后再有这种事,先来找我,或者找族里!再敢私自动手,惹是生非,村里饶不了你们!”
这裁决,各打五十大板,但明显偏向了“讲道理”和“不许私斗”的层面,也堵住了李寡妇继续闹事的借口。
铁蛋在他娘凶狠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对着林招娣含糊地说了句“对不起”。李寡妇脸色铁青,但也知道村长发话了,再闹下去没好处,只能恨恨地瞪了林招娣一眼,带着娘家人,丢下一句“赔就赔”,灰溜溜地走了。
张永贵本家的人也上前跟村长说了几句,然后招呼着散了。张二家的临走前,又深深看了林招娣一眼,那眼神,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人群渐渐散去。
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狼藉,鼻青脸肿、眼神阴鸷的张永贵,和孤零零站着的林招娣。
村长走到林招娣面前,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和单薄的衣衫,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永贵家的,这日子……是不好过。但有些事,光硬顶没用。村子里有村里的规矩,宗族有宗族的道理。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摇摇头,拄着拐杖,带着家人离开了。
院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冰渣。
张永贵捂着肿胀的脸颊,一步步走到林招娣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暴怒、屈辱,还有被村长训斥后无处发泄的邪火。
“好,很好。”他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长本事了,还会在村长面前装可怜了?把老子害成这样,你满意了?”
林招娣后退一步,护住身后的屋门——孩子还在里面。
她知道,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她没有被李寡妇娘家的人打死,村长的话也暂时镇住了一些明面上的欺凌。
她抬起头,迎着张永贵吃人般的目光,没有退缩。
这一关,算是又熬过去了一半。
剩下一半,在这门里,在这冰冷破败、危机四伏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