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林县招待所，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般凝固在调研组临时使用的会议室里。马文明脸色铁青，猛地将笔记本摔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张涛和应急办的科员一个激灵。
“陈默！你到底想干什么！”马文明再也维持不住表面上的领导风度，指着陈默的鼻子，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形，“谁给你的权力在那种场合，当着企业家的面，直接索要原始记录？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还有没有我这个组长！”
陈默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他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着马文明，语气依旧沉稳：“马处，我是在履行调研职责。核查数据真实性，是分析风险早期感知机制是否失灵的关键环节。当时的情况，提出查看原始记录是最直接的方式。”
“直接？你那是鲁莽！是无组织无纪律！”马文明气得在房间里踱步，“你知不知道赵宏发是什么人？他是青林县的政协委员，市里的优秀企业家！你这样做，会让整个调研组的工作陷入被动！会让市里和县里的关系变得紧张！这些后果，你一个科员承担得起吗？”
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强行压下怒火，但眼神里的冷意更盛：“好，就算你要看数据，不能事先跟我汇报吗？不能通过正式渠道函调吗？非要搞突然袭击，显得你能耐是不是？”
“马处，如果事先汇报，或者走正式函调程序，对方就有足够的时间准备。”陈默平静地陈述着一个残酷的现实，“我们可能永远看不到真实的原始记录。”
“你……”马文明被噎得说不出话，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在乎的是程序、是稳定、是他自己的官声和与地方的关系。陈默这种不计后果的“莽撞”，是他官场哲学里绝对无法容忍的。
“够了！”马文明猛地一挥手，“从现在开始，关于宏发矿业数据核查的一切事宜，由我亲自负责！你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私自接触宏发矿业的任何人，不准再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你的工作重心，立刻转移到撰写调研报告的初稿上来，重点是梳理我们之前走访环保局、安监局获取的‘正面’材料和流程说明！明白了吗？”
这是明目张胆的削权、边缘化和“穿小鞋”。直接将陈默排除在核心调查之外，打发他去写那种四平八稳、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
陈默看着马文明，没有争辩，只是淡淡地回了两个字：“明白。”
他知道，此刻与马文明正面冲突毫无意义。马文明是组长，在组织程序上拥有绝对权威。
“哼！”马文明见陈默服软（至少表面如此），怒气稍歇，但眼神中的疏离和戒备更深，“张涛，你协助陈默整理资料。应急办的小李，你跟我一组，我们等宏发那边把资料送过来后，负责审核。”
他重新分配了任务，将陈默彻底孤立。
会议不欢而散。陈默拿着自己的东西回到房间，同屋的应急办科员看着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下午，陈默果然被“按”在了招待所的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开始“撰写”那份注定无法反映真实问题的报告初稿。张涛坐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低声问：“陈哥，这报告……怎么写啊？”
“按马处的要求写，梳理流程，总结‘成绩’。”陈默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似乎真的在专心致志地编撰官样文章。但若有人仔细看他屏幕上的文档，会发现他写的内容虽然符合格式，却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埋下了一些伏笔和需要后续验证的“疑问点”，为将来的翻盘留下空间。
他知道，马文明和赵宏发那边，绝不会坐以待毙。
果然，快到傍晚时，马文明带着应急办的小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马文明的脸色看起来轻松了不少，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宏发矿业还是很配合的嘛。”马文明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袋，“关于监测数据的原始记录，他们已经送来了部分备份资料。我和小李初步看了一下，数据记录完整，时间戳连贯，并没有发现陈默同志所担心的‘数据修改’问题。个别时间点的数据波动，也在正常的技术误差范围之内。”
他特意看了陈默一眼，语气带着敲打：“所以啊，陈默，以后没有确凿证据，不要轻易怀疑企业。这会影响我们政府的公信力。”
陈默心中冷笑。送来的“部分备份资料”？而且还是“时间戳连贯”的？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真正的原始记录，恐怕早已被销毁或篡改，现在送来的，不过是精心炮制出来应付检查的“完美”版本。
“马处审核过，那肯定没问题。”陈默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顺着马文明的话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马文明对陈默的态度很满意，认为他终于认清了现实，摆了摆手：“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报告初稿抓紧时间，我们后天返回市里。”
事情似乎就这样被马文明强行压了下去。调研组的行程也接近尾声，按照计划，第二天是最后一天，上午与青林县政府做一个简单的反馈交流，下午整理行装，后天一早返回江州。
晚上，陈默再次拨通了李国栋的电话，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马文明的打压和宏发矿业送来的“完美”数据，原原本本地进行了汇报。
电话那头，李国栋沉默地听着，最后只说了句：“知道了。保持冷静，先回来再说。”
挂断电话，陈默走到窗边，看着青林县城的夜景，灯火零星，远不如江州市繁华。他知道，李国栋让他先回去，并不意味着放弃。相反，在力量不足时暂避锋芒，是明智的选择。真正的战场，或许不在青林，而在江州市政府大楼里。
但就这样离开吗？那个递纸条的老乡，那个被调去看大门的安全科老王……线索似乎就在这里断了。
不，还有机会。
第二天上午，与青林县政府的反馈交流会。会议气氛比前几天更加“和谐”，马文明代表调研组，说了一番不痛不痒的“初步印象”和“感谢配合”，对实质性问题避而不谈。青林县的领导们笑容满面，显然对这次“顺利”的调研感到满意。
会议中途休息间隙，陈默起身去洗手间。在走廊里，他恰好遇到了昨天在安监局会议上，那个当他提到“内部安全科提出反对意见”时，嘴角微不可查抽动了一下的中年科长。对方似乎也在刻意等他。
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但陈默感觉到，一个极小、极硬的纸团被迅速塞进了他的手里。
陈默面色不变，握紧纸团，径直走进洗手间，进入隔间锁好门。他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宋体字：
“看大门的老王，住在矿生活区三排五号，晚十点后可能在。”
信息简短，却至关重要！
陈默心脏猛地一跳。将纸团冲入马桶，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走出隔间，洗手，然后回到会议室。
对方冒险传递这个消息，说明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有人对宏发矿业和背后的包庇力量不满！这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
反馈会结束，调研组回到招待所，下午是自由整理时间。马文明似乎放松了警惕，也可能觉得大局已定，不再过多关注陈默。
陈默在房间里，大脑飞速运转。晚上十点后，矿生活区三排五号……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行动。马文明明确禁止他私下接触宏发矿业的人，而且他人生地不熟，夜间独自前往矿生活区，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不仅个人安全可能受到威胁，更会给马文明留下攻击他的致命把柄。
去，还是不去？
机会稍纵即逝。一旦明天离开青林，再想接触这个关键知情人“老王”，难如登天。
权衡利弊，陈默的眼神逐渐坚定。有些风险，必须冒。有些真相，必须有人去揭开。
他不动声色地准备着。将手机调至静音，准备好少量现金以备不时之需，并将那张匿名字条和加密笔记本妥善藏在贴身衣物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降临，青林县城被黑暗笼罩。招待所的走廊渐渐安静下来。陈默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耳朵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同屋的同事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
晚上九点五十分。
陈默悄然起身，穿上深色的外套，如同融入暗夜的影子，轻轻打开房门，闪身而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需要避开招待所前台的视线，从后面的消防通道离开。青林县的夜，凉意沁人，街道上空旷寂静，只有偶尔驶过的货车发出沉闷的轰鸣。
矿生活区在城郊，距离招待所有不短的距离。陈默没有打车，那样目标太明显。他凭借白天记下的粗略方位，快步在昏暗的街灯下穿行。
越是靠近矿生活区，周围的环境越是破败萧条，路灯也越发稀疏。空气中弥漫着煤渣和灰尘的味道。生活区是一片老旧的筒子楼和平房，墙上布满斑驳的污渍。
他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三排五号”，心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里鱼龙混杂，他必须万分警惕。
终于，在生活区一个偏僻的角落，他看到了模糊的门牌号：三排五号。那是一间低矮的平房，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亮。
陈默没有立刻上前，而是隐藏在远处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仔细观察了十几分钟。周围一片寂静，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影。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行动。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他身后的巷口传来！
陈默浑身一紧，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阴影里。
脚步声渐近，不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