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资本的目光(1 / 1)

那张名片送进口袋以后,几天像被拉紧的弓,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电话开始频繁,有的是小店主,有的是市场里的回头客,还有一家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客户都要“正规”的公司打了电话来,说想见面谈合作。

接到那通电话是在午饭后。苏婉正把账本更新到电脑里,光线从窗格子里斜进来,把屏幕上的数字照出一点冷光。电话铃突兀地响,她把工作暂停了一下,拿起手机。对方先是自我介绍,语气礼貌而有分寸:“我是星湾家居连锁的采购经理,姓高。我们看到你们在地摊节的作品,有兴趣了解一下你们的翻新业务,想约个时间面谈。”

她把电话放到一边,抬头看了长河一眼。长河正用叉子挑着凉面,听到名字,叉子在半空里停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卡住。苏婉把电话内容简短说了句,目光里有点快意也有点权衡:“他们约在周一上午来访。你想不想先看看对方背景?”

“想。”他答得简单。背景这两个字像是筛子,能把事情分成稳妥和冒险两类。他知道现在做决定不能只靠直觉,但很多时候直觉是先动的那只手。

周一的上午,会议室比他想象的更干净、更冷。星湾的代表来了三个人:采购经理高经理,一个业务负责人,还有一个神情冷静的法务。头上灯光白净,他们用的手提包、笔记本都像是被精心挑选过,和仓库里油渍斑斑的桦木桌形成鲜明对照。

高经理开口的方式很职业:“长河先生,我们对你们的产品很感兴趣,尤其是你们保留旧木纹的做法,符合现在市场上‘复古新生’的潮流。我们想把你们作为供应方,为我们的连锁店提供小批量的翻新家具,先试行三个月,试点三家门店,合格后扩大合作。”

他把一份纸质的“合作意向书”放到桌上,字里行间并不露珠光,但条款条理分明。付款条款、质保责任、交货周期、违约责任都写得很具体。长河翻看那些条目,眼里有些闪动:现金流的承诺、稳定的订单、能按月结算的承诺——这些对他这个刚起步的工坊来说,简直是救命的稻草。

但纸上的冷静旁边,总是藏着没写明的条件。高经理笑得很自然,继续说:“我们这边有成熟的供应链和物流体系,可以为你们提供材料采购的渠道,也可以在前期先行垫资。你们做样品,合格我们下单。我们希望合作是可复制的——工艺标准化、交期可控、质检合格率达到九十六以上。”

他停了一下,看向坐在一边的法务女人,法务点头,补充道:“合同我们可以做两种形式:一种是‘长期供货合同’,包含量价表和月度结算;另一种是‘委托加工合同’,按照订单付费,报价每批次重新确认。我们建议先走委托加工,降低双方初期风险。”

话说得很合乎逻辑,也很容易让人动心。长河听着,脑子里像有两股力量拉扯。一边是现实,账上那笔被封的款项、工人的生活费、材料商紧盯着的账单;另一边是手艺,他的手里有旧木和砂纸、老王的稳手和那些拾荒者一张张被尊重的脸。标准化意味着产能、意味着更大的订单,但也意味着把手艺拆分成流程,可能把那些人心里的温度磨薄。

苏婉在一旁把意向书扫了一遍,皱了皱眉,问了两个直接的问题:“你们的质检流程是怎样?付款周期是多少?如果合作量扩大,如何确保原材料来源?还有,关于我们人员管理,你们是否接受我们保留现有团队,不强制用你们指定承包方?”

高经理回答得都很职业:质检由对方提供验收标准和抽检比例;付款按月结,账期三十到四十五天;原材料有合作供应商可以优先供货;团队管理方面,他表示可以谈,若双方协商一致可不强制指定人员。但语气里有一种默认的倾向:标准化、控制成本、把风险推给合作方。

法务推来一份合同范本,让他们带回去先看。文字密密麻麻,但每一条都像一把钩,钩着权利与义务。他把合同带回仓库时,手里拿着那份纸,像捧着一块既甜又苦的糖。

回到仓库后,大家围坐在老桌子旁,灯光昏黄,纸张在光下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队伍里的人眼神各不一样:老王有些困惑;小鲁眼里是一点兴奋掺着不安;拾荒的两三个男人看着合同像看着别人的票子,既想也怕。

“这看起来挺美。”小鲁先开口,“有稳定单子,咱们这日子能稳。”

老白抿着嘴,手里摆弄着工具,“标准化嘛,听着就像把人变成机器,怕是手艺被扯散。”

苏婉把合同摊在桌上,用笔在重要条款旁圈出几个关键词:交货周期、质保、知识产权、违约金、结算期限。她把每一条的潜在风险都列出来,眼神很认真,“看这里,合同里对质保的处罚条款很严,返工费和赔偿责任几乎都压在供应方。你们要是接了,可能要承担比较大的风险,尤其是在初期我们产能和质控还没有完全稳定的情况下。”

长河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窗外的天色。仓库外是城市一角,晚霞像是被压在远处的一张布。他把手中的合同折了折,指尖有点白。“他们能给的,是我们现在最缺的东西。钱、订单、渠道。可我怕一旦签了,咱们的手艺被格式化,老王这样的手不会被看重,我们的尊严也会被埋在kpi下面。”

王大爷在一旁听着,突然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儿干劲:“长河啊,你别把人情跟合同放一起比较。合同是合同,人是人。咱们能做得好,人家也肯定得给咱们位置。只要咱们有底线,规矩一出,人就不会丢。”

小刘却更现实:“哥,如果他们愿意先垫材料钱,咱们能接更多单子,挣得快。别总说什么尊严,饭得先吃。”

这番话像锋一样划进屋子里。讨论没有结论,只有不同的声音在夜里来回反弹。最终,长河决定先去找律师把合同看清楚,也请苏婉列一份“我们能接受的条款清单”,然后约对方再次面谈,尽量争取对他们更有利的条件。

接下来几天,苏婉把合同的要点列了一个长清单:把质保责任限定在材料和生产工艺可控范围内;把返工赔偿设立上限并明确争议解决途径;要求对方在合同中写明具体的付款节点和预付款比例;对知识产权条款做出明确界定,避免对方把他们的手艺新做成独家技术。她把这些条款打印出来,一一交到每个人手里,让大家发表意见。

“保护自己并不是懦弱。”她说,“是为了让这桩买卖能持续下去。”

他们拿着清单回到星湾,第二次会面比第一次多了几分策略。高经理听完他们的修改要求,表面上没有反驳,法务翻看着条款,偶尔敲笔。最后,高经理提出折中方案:对质保责任和赔偿金额做阈值约定;对于预付款,对方可以先垫一部分,但必须有阶段性验收;原材料若由对方供应,则以市场价加标准管理费计算,不占用供应方的利润空间。

那一刻,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微微变暖。条款经过来回磋商,像两队人在拉一根绳子,绳子两端有人收有人放。最终,星湾提出的正式合同版本里给了他们一个“试点协定”:三个月内先合作三家门店,星湾提供部分材料垫资,结算按单月结,若双方无异议再签长期供货合同。合同里还特别写了“保留小规模艺术加工与展览权”,这条看起来像是一个证明:他们可以在不影响合作的情况下,保留自己的品牌与展示。

回到仓库,大家聚在一起看着修改后的合同,人群里有沉默,也有笑。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眼里闪着不安。老白突然说:“如果我们答应了,咱们能保证质量吗?流水线的节奏和摆地摊的不一样,那得怎么调整?”

长河看着一圈人,像是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反映着各自的岁月和选择。他知道答案不是简单地会或不会,而是需要一个过程——改造工作流程、培训工人、稳固供应链、把账目做得更细。他也知道,一旦选择了和资本合作,某些东西可能会变得不那么像过去的样子,像把老屋的门换了一把新的锁,钥匙不同了,开门的感觉也就不一样了。

他没有立刻下结论。那夜他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去了江边,风把水面吹得碎碎的。他把手机关到静音,任由城市的声音与自己的呼吸交织。思绪里满是那些人的脸:张叔的手掌、老王的拐杖、小鲁的期待、拾荒者们在摊位前第一次拿到钱时那种不敢置信的表情。他想到了苏婉那句“我们都还没输”,想到了那晚仓库里的旧灯,和那句政治都不能替代的“别做畜生”。

如果签合同,他们就能给人交工资、能把材料票据端得更稳、能把小伙子们的饭碗拴得更牢。但也可能有一天,合同的条款会要求他们牺牲某些做法以换取效率,甚至会有人提出让更便宜的供应商替代当前的材料来源,那时他们是否会放手?他们是否会变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类人?

江风冷,吹得耳朵疼。他在桥上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才骑车回去。那夜,他睡得不深,脑中像有一把秤,在一头放着钱和稳定,一头放着手艺和尊严。两头都沉重,都有分量。

第二天一早,他叫了队伍里最信得过的几个人开了一个小会:苏婉、老白、李广和王大爷。四个人围坐,桌上放着合同的打印稿和苏婉做的风险评估表。长河直接说了心里的疑虑:“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咱们要的是活儿和尊严,签合同能带来前者,但可能会影响后者。这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大家沉默了。王大爷先开口,声音里有点火:“长河,你是知道的,咱们一群人能站在这儿,本身就是件不容易的事。机会来了,就要把手伸进去摸摸,别怕手会弄脏。咱们要的是饭碗,不是高帽子。”

老白拍拍桌子:“可也别急着把手艺卖掉。合同的条款要细,别让人把责任全往咱们头上压。质量出问题要有个赔付上限,人也得有工时保护。”

李广咧嘴笑:“谁也不是为了当好老板的标本,我们都知道资本话里有甜也有苦。咱们先试三个月,能接受就继续,不行就撤。不要一次性把锅端过去。”

苏婉的目光在文件上游走,最后抬头:“我可以继续谈,把条款写清楚。我们要把付款节点和返工责任写成量化条款,而且要有一个争议调解的第三方。还有,我建议把‘工艺保留权’写明具体条目,比如哪些设计元素和修复手法属于我们的原创,不得被对方商业化复制。”

长河听着这些建议,心里像被人一点点磨平棱角。他知道这些话听起来现实而又温和,像一张平常的账,但背后是一整套人和规则的重整。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仓库里工人们开始搬运材料的背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

“好。”他最后说,“我们就先试三个月。我会跟他们再谈一遍。我们既不能因为一个合同把人心给卖了,也不能因为怕卖而放弃了可能真能改变生活的机会。规矩要写明,账要分清,人的尊严要放在第一位。谁不同意,就回去继续做自己的小买卖,没人会逼你。”

大家沉默又点头。决定做了,像把船下了水,但谁也没说这条河的水有多深。苏婉把笔记本合上,把合同的一份复印件塞进她的包里,动作沉稳。

接下来几天,他们开始着手改变车间流程:做生产线分工,把每个步骤写进作业卡;建立质控台,设置抽检比例;培训几位工人成为质检员;标注每批材料的来源和批次,确保可追溯性。所有这些看似微小的改变,都在把他们从“地摊式作坊”往一个更像企业的结构靠拢。

与此同时,市场也不只是看他们的作品,还在观察他们是否会因为签约而改变。有人私下说:“你们和大客户合作,会不会就不接我们小单了?”有人担心他们会变成“外包厂”,被压得只剩速度没有味道。长河一一回应:小客户会优先安排,合同不会限制他们接小单,但若时间冲突,以已签的订单为先。这番话说出去后,一些老客户点头,一些还是保留观察。

签约的那一天,星湾的人把合同印成册,长河在合同最后签名的笔触并不豪迈。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字有点歪,但每一笔都沉着。他把签好的合同交回高经理时,感到一阵小小的疲惫,那疲惫像是把一个夜晚搬进了肩膀。高经理笑得很职业:“欢迎加入我们的供应体系,希望这是一个双赢的开始。”

两个月、三个星期后,第一批货按时发出。车队在凌晨把翻新的桌椅送进连锁店,店面经理在装好后发来照片,点赞的那条信息让工人们在微信群里反复观看。那晚,仓库里有一阵久违的热闹:工人们围着电脑看店里摆放的新款,互相指着照片笑。

可在喜悦之外,他仍然听见自己心里的另一种声音。那声音不大,但像有个角落在轻轻震动:那些半夜里他们为一个细节返工的日子,那些拾荒者第一次拿到钱时的表情,那把旧灯初次亮起来时温柔的光;这些东西,是否会在流水线压力下慢慢变形?苏婉见他沉默,多次轻拍他的肩膀,表示支持和提醒同时并存。

日子在合同之下继续推进:订单来了,交期紧了,标准更细了,抽检也更严了。有人因为赶工而犯错,发生了几次需要返工的情况,公司的法务按合同要求提出了补充意见,要求把返工流程进一步细化,赔偿按比例执行。那天晚上,他们又围坐在桌旁讨论对策,桌面上的灯光比以前亮了,可人们的眉头也更深。

同时,那条匿名短信再次出现,内容简短得像挑衅:“有人在看着你们。”这次发到的不只是长河的手机,还有工坊的公共邮箱。苏婉把邮件截屏,眉头一纵:“有人在搅局,或者有人不喜欢你们太快地站稳。”

长河把手机放在桌上,看着那条短信,像看着一只藏在角落里的猫,既想抓又怕惊动。晚上,他去仓库角落,看见老王把已经修好的椅子摆放得很整齐,拐杖横在身旁。老王抬头,笑了笑:“别理那些鸟,咱有活儿做,别人看热闹也就看热闹了。”

他知道老王说得简单却有道理,但他仍然有些夜不能寐。资本给了他们机会,也带来了看不见的视线和规则。每个合同签字背后,都可能有别人不成文的期待:更快、更便宜、更可复制。守住手艺,守住尊严,守住人的位置——这三样都不容易。

月光下,他在仓库门口把那把旧钥匙转了转,心里有种复杂的预感。合同是把门开的钥匙,也可能是另一把锁。门里门外,有人盯着,有人在等着。他把钥匙揣好,关上门时,听到远处有车灯一闪而过,像是有人在夜里走过,又像是有人在注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合上了账本,把合同复制下好几份,放进文件夹里。明天还要开会,谈工时与人力安排,谈如何平衡小单与大单的接续。合同已经签了,船已经下水,但这条河不是平静无波的港湾,而是一条真正要划出去的河流。

灯光在仓库里亮着,把一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一会儿拥挤,一会儿拉长,像他们的日子,有时靠得太近,有时又被拉开距离。门外的夜风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重复那句短讯:“有人在看着你们。”这句话可以是威胁,也可以是提醒——提醒他们不能睡着,提醒他们要把每一步走得更踏实。

长河坐回桌前,拿起笔,开始在合同的条款旁写下需要强调的细节:质保上限、材料来源、返工时限、非竞争条款的限制、品牌保留权的具体定义。他把这些字写得一笔一划,像在为未来铺路,也像在把手艺的边界画得更清楚。

夜深了,灯下文件堆里,他翻到那张张小票和手写的返工记录,心里有一种突出的清醒感:无论外面有多少光,重要的还是屋里这盏旧灯,以及藏在账本与工具箱里的每一条规则。他合上笔,站起身,把那盏旧灯拧亮了一下,光暖得像一条不多的承诺。

门外有脚步声,往仓库门口靠近。长河往门缝里看去,影子拉长又缩短,一个人在门口停下。那人站了很久,然后轻声说了句:“我们来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能坚持下去。”

声音很普通,不是谁的语气,但在这晚里听起来却特别意味深长。长河看着门口的影子,眼里有决然也有一丝警觉。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把旧钥匙,然后把门慢慢打开一点点。外头的灯光把人的脸照出了一半,他看清了对方的眼睛,里面没有恶意,也没有不屑,只有一种被市场训练出来的审视。

“请进。”他说。

对方微微一笑,迈步进来。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光在门缝里缩成了一道线。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桌上那份被反复折叠的合同。长河把那份合同又摊开,像是把一场对话再一次放在桌面上,等着被细细翻看。

有人在看着他们。也有人在等待他们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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