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失火的工地(1 / 1)

天还没完全亮,空气里已经开始有了不安的味道。那是一种混着油烟、蒸汽与热金属味的味道,和夏日里工地常有的那种繁忙不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被压着、压着,随时可能炸开。刘长河刚从床上爬起来,手机就震了——是小鲁的语音。听着那破碎急促的气息,他的心一沉,穿衣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哥……工地出事了,着火了,二楼那边,刚起火……老白被烧了,好像手臂和背,血迹挺多的,周围人都慌了。”小鲁的声音有点哽,“咱们赶过去吧,快点……”

话筒那头哽着,接着是背景里工人的喊声、警笛的远音。刘长河的脑子瞬间空白了一下。他记得昨晚把最后一箱灯带确认好,记得把电工的钥匙还了回去,记得把那晚的图纸叠好放在铁皮箱里,他也记得今天上午还有几处需要他亲自量的嵌线位置。可这一刻,所有这些都像是被另一股更高的声音覆盖了——那是恐慌的敲击。

“我马上过去。”他放下手机,鞋子还没穿整齐就出门,外面天蒙蒙亮,街道上有清晨的冷。他骑电动车一路冲到那个项目工地,风在脸上噼里啪啦,像抽打。车轮把路边的尘土带起,冷得刺人。路上的车越来越多,远处有消防车的红灯闪烁,像是漆在城市皮上的伤口。

到工地的时候,人已经聚成一团。脚手架那头一侧还在冒着黑色的烟,烧焦的气味瞬间把人的鼻腔填满。几辆救护车停在门口,医护人员在搬担架,旁边有工人抱着脸在哭,有人在跪着,有人在指责。刘长河看见老白被盖着毯子抬上担架,身上有焦黑的痕迹,纱布包得很多,脸色已被惊吓抽得苍白。那一瞬他感觉胸口被什么掐住,像一只手把他从里面往外按。

“长河!”小鲁见到他就扑上来,“哥,他的胳膊——皮都糊了,我看了,挺严重的,医院说可能要植皮……”

他的话断在嗓子里。刘长河的手伸过去,抓住小鲁的肩膀,手心发抖,“带我去看,他在哪个车?”

救护车的门半开着,里面亮着白光。医护人员在指挥,声音冷静但迅速。刘长河被推到车边,看见老白被固定在担架上,肩膀和上臂处有大片黑褐色的焦痕,纱布下是湿润的血色。老白的眼睛半开,斜视着前方,牙齿咬着下唇,像不想让疼的叫声出来。

他伸手去碰老白的手,护士挡了一下:“包扎里边,外面不要碰。”刘长河退后一大步,心里翻成了空洞。救护车门关上,医护喊着要快点,有人在旁边低声祈祷,也有人在骂谁不注意安全。

“这是怎么回事?是电短路还是焊花引燃了东西?”他问站在门口的安全员,那人脸上灰尘和惊恐混在一起,声音不稳:“一开始是顶棚那边,有人做热作业,可能是电工那边的临时线路有问题,风一大,火就顺着那塑料袋、泡沫、包装跑,几下就窜起来了。”他说得快,像怕别人反应不过来,“我们当时还在搬材料,突然就看见烟,大家开始喊。灭火器不够,水撒得不及时。”

“你们为什么要在通风不好、杂物堆着的地方做热作业?安全防护呢?”刘长河的声音压着,但他能感觉自己在颤。平时他最恨听到这种理由——“赶工”“不方便”“就试一下”——这些词像刀片,被磨得太多次还闪光。

“长河,你别急。”一个项目经理压低声音拉了他一下,“现在先稳住局面,我们跟甲方说明……”

甲方的人已经来了,老陈也在,脸色苍白到了极点。他站在工地边缘,像个被世界扔过来的人,手里还攥着一张图纸,纸角被汗湿。他的女儿陈珊也在,一直站到一旁,脸色没有太多表情,但眼里一直盯着救护车的方向。

“老陈,情况我们现在处理,先把伤员送去医院,剩下的我们全力撤离,断电断水,不让火继续扩散。”项目部有人在说。老陈的语气里带着惶恐和愤怒交织:“这怎么会发生?你们安全措施做了什么?谁在那边焊接?我让你们严格执行的!”

场面瞬间变得火药味十足。有人指指点点,声音大起来,互相推脱。有人提到临时电箱没有合格证,有人提到电工是被临时雇来的。刘长河听着听着,感觉到有东西在胸口一点点攒成怒:不是为了被吼,是因为他知道这些细节代表的不是单一责任,而是一整条被压榨出来的链条:外包、分包、临时工、偷工的诱因。

他走到电箱那边,摸了摸那箱子,金属外壳发烫,刚被消防队员断电。箱子旁边的几根临时电缆裸露在外,接头处有临时搭接痕迹,胶布裹得不严,几个接头还冒着焦味。有人还把一卷泡沫保温材料放在电箱旁边,纸箱叠得高,通道蜿蜒狭窄,烟雾里的影子一晃一晃,好像随时会有第二次爆发。

“这明明不合规。”他低声对站在旁边的资深电工说,“这走线谁批的?”

电工抬头,脸色复杂,“是临时电,现场指挥说先用这个顶着,等主电来再换,我也不想这样,但那天材料没到,任务又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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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里有惶恐,也有无奈。刘长河的心咯噔一下,他看向四周,几个人的眼神在他身上交错,像是等着谁出声定论。

消防队员说了几句安全建议,翻过脚手架检查燃点,场面慢慢被控制下来。伤员被抬上救护车,路上有人手脚忙乱,有人哭着抓头。刘长河站在一边,耳边嗡嗡的,像河里机械的回音。他忽然想到那天他在注册证上盖的手印,想到房东太太说的“你会有出息”,想到小队的约定——“不干假活、不偷工减料”。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拉扯:这不是简单的事故,这是对他原则的考验,是在他刚想以“正经人”自居的第一年里,天给的试题。

第二天,事情的影响扩大了。老白送到医院,医生判断为二度、三度烧伤,可能需要长期治疗,费用高且恢复慢。老白的家人哭闹在走廊里,要求赔偿;甲方的公关开始收集资料,避免负面影响扩散;项目经理在甲方面前被严厉训斥,开始找各方的责任;社群里有工友拍的视频被发出,画面模糊却令人心惊——火光、尖叫、被烟呛的人、灭火器被乱扔,签字确认上那“现场安全负责人的名字”赫然在列,而那人正是由分包各段的公司轮流指定的临时负责人,一个并不常在现场的名字。

消息像瘟疫般在圈内扩散。有人在微信群里说:“又是临时电箱,谁管?”有人在建筑论坛上说:“这种外包机制迟早要出事。”有人更冷,“包工头这种人就该死心塌地地给甲方压价。”话语里既有愤怒也有算计。舆论很快把焦点投向了“长河装修队”,因为现场那张写着队名的包装单,被人拍到并广泛转发。

刘长河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项目部。那边的口气从最初的冷静转到强硬:“老陈那边现在压力很大,甲方要求你们队先把现场所有损失垫付并且停工配合调查。还有,保险公司那边说如果安全不符合要求,他们有理由不予赔付。”电话那头有人声变得低而决绝,“要不你们赶快把资料准备好,我们这边配合申报理赔。”

他挂了电话,手指僵了几秒。他早就知道小公司的后院里没有很多保护网,但真到要赔付巨额数额时,还是会让人感觉到骨头里的冷。保险公司——那是他最不想面对的名字。外行的人可能以为保险是救命稻草,签单就万事大吉,可现实是,保险公司在事故发生后先看合同,看一条条条款,有“未按规章操作”“临时线路未按标准安装”“未有合规安全员签到”等字样,都会成为拒赔的借口。

果不其然,第三天,保险公司的回复邮件来了。字句慎重而冷漠:“经初步核查,现场存在多处不符合安全操作流程的情形,包括但不限于:临时供电接头无合格证、热作业未按流程审批、周边可燃物临时堆放等。依据保单第八条约定,保险公司对于因被保险人违规作业导致之损失,不予理赔。后续如有进一步材料,可提交复核。”邮件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份要求清单,列出一长串需要补交的记录:焊接审批单、作业票、安全交底记录、当班安全员签名、临时电安装合格证、消防器材维保记录……这些证据往往需要现场负责人提前准备,而多数都是上面那个“先用着”造成的空白。

刘长河看着那封邮件,整个人像被抽空。“这是要把责任往我们头上推。”他低声道。他知道甲方会拿保险不赔作为筹码,逼着分包方先垫付。甲方的立场也好理解——他们要防止公关风波,要有人来承受损失,特别是当视频已经在网上转播,舆论紧盯,要求有人“处理责任、迅速赔付、公开道歉”。

接下来几天,工地的氛围更压抑。有人开始传言:长河队安全记录不全;有人匿名发帖说“某小队做活偷工”,有人在工地门口贴出了“本工程暂停一切热作业”的通知。更糟的是,老陈那边的律师发来邮件,要求各分包单位在48小时内提交完整安全及施工档案,否则甲方将以违约为由要求承担全部赔偿并终止合同。这一函逼得所有小队连夜去找各自的资料,但大多数都找不到那张签字的热作业审批单,因为那天下午是匆忙指派的临时负责人签的名字,纸张在混乱中被遗失。

舆论也没有放过他们。微信群里有人把视频截成gif,配上尖刻的文字,转到朋友圈,流量滚动式放大。有人私信他,问这事是不是“包工头又作死”。他看到那些文字,眼里有热意冒上来,他的手在手机上按按,想回应,又怕言多必失。更多的电话是甲方要款项、律师要资料、工友担心工资发放问题。夜里他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是老白被抬上救护车的画面,是房东太太临走时的话语,是他和兄弟们围桌而立的那次誓言:不干黑心活。他开始怀疑——“不干黑心活”是不是只是一句口号,在现实面前会被撕开又被压缩成毫无力气的符号。

老白的家属找上门了。那天黄昏,医院门口冷风瑟瑟,老白的妻子抱着孩子,眼眶红得生疼。她们要钱,要话,也要个说法。刘长河站在病床旁,老白被输液,脸色苍白,他不知说什么才好。老白的手指在被纱布缠住的窗口微微颤抖,像小小的旗子。他听不清老白轻喃的字句,只觉得一种沉甸甸的歉疚像铁块压在胸口。赔偿的金额、医疗的费用、今后的康复需要,所有的数字像黑字在他脑中跳动,他翻开账本,钱真的不多。那份“先拿出代垫”的勇气,今天像一把反向的刀,割在他的脸上。

保险公司的不赔让甲方更有底气。项目部的人来和他谈话,语气从客气到冷淡:“长河,这事对甲方影响大,我们得有个方案。原则上,你们先垫付医治和现场损失,等后续我们把理赔结清再论。你要考虑清楚,不然我们只能暂停你们的工程结算。”他的话像铁锤,一下扣在他心上。

“垫付?”他听着,胸口一阵发紧。“我这队里,今天发不了工资怎么办?我也没有那种现金流。”他忍着声音颤抖,“我没有这钱。”

对方沉默了一下,“那你考虑一下,我们这边会把法律团队介入,看看哪些责任在上游,我们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但现在首先得解决受伤人员的医疗问题和现场的稳定。你看看能不能先做个善后,至少让人安静。”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合同和保证函,像是把一个陷阱放在自己手里。他心里一边是对老白的歉疚,一边是对兄弟们生活的担心,一边是对队伍名声的保护。他知道自己如果拒绝垫付,舆论会更偏向甲方——“看,谁要小队垫付,谁就要背锅。”如果他答应,说明天可能就会没有钱运转,队员的工资发不出,兄弟们也会四散。

那夜,他一反常态的没有把事全盘托付给沉默的痛,而是把文件、账本和那封保险的邮件摊在桌上,一页一页看。窗外的灯光稀疏,城市的声音像远处的海浪,来来回回。他想到房东太太临走时的那句话:“孩子,你会有出息。”出息在此刻听起来像一个遥远的承诺,与现实的账本有着不可调和的距离。

他终于决定去找赵大军。不是因为他期待盟友,而是因为赵大军有些“关系”,传闻他常在材料市场有人脉,手头能临时筹钱,也许能帮一把。到了赵大军的小店,门口挂着几串烤串,油烟味浓,老板见到他眼睛闪了一下,笑容里透着试探。

“来啥事?”赵大军问。

刘长河把账说了一遍,没有渲染,也没有乞求,只把事实摆出来。赵大军听完,脸上先是沉了沉,然后突然笑了笑:“你这事儿,麻烦不小。老实说,垫付这件事很多包工头会顶不住。要不要我去给老陈那边说说,帮你们协调下,聊钱的事,当然——我也要点费用。”他的语气里既诚恳也冷峻,像个做着脏活的人在讲规则。

“多少?”刘长河压低声音。

赵大军把手一摊:“先把用的现金拿出来,其他的我去找人周转。你若真相信我,我也能给你介绍个暂时能拿钱的人。只是这事一旦有人牵线,代价不小。”他说得很随意,却像一句宣判。

刘长河盯着他,心里一沉。他知道走这种路意味着什么:欠人情,背债,必须付出更多,可能包括名誉。他想起同伴们的脸孔,想起老白怀里孩子的模样,想起那晚围桌的誓言——“咱们再苦,也要做正经人。”他觉得这句话像被揉碎了又重新黏在口里,但味道已经不同。

他摇头,“我先想想。”

回来的路上,夜色很深,街灯下他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他的手机又亮了,是陈珊的消息:“老陈问了,甲方那边可能会暂缓发放结算,请注意你的财务。”消息的最后还有个问号,像是在等他的反应。刘长河看着文字,手在口袋里拳起又松开。他知道这场危机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像一团火,烧毁的可能不仅仅是一堵墙或一只手臂,而是他刚搭起的那个脆弱的网。

深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不断有一个场景重放:老白在担架上,嘴唇苍白而动。他想去医院,想去跟老白说些什么,想去跟老白的家属保证什么,但他说的每一个承诺都像一张空头支票。他感觉自己被夹在多个冲突中:职业道德和现实账单、群体信任和法律文书、昔日誓言和今日舆论。他不想退缩,但也知道,前路已经没有那条直而宽的路了。

凌晨一点多,他的手机又亮了——是一条短视频链接。点击后,画面里是工地火光的更近视角,有人在镜头前指着一个箱子:“你看,这个临时电箱就是问题,你们看这接头……”画面迅速被多处转发。下面的留言比白天更严厉:“为什么总是小队来背锅?”“监管呢?”“这样的包工头不得治?”还有人加了地址和拼音。他的心像被刀划了一下,冰冷直透脊背。

他关了手机,眼睛望着天花板,薄薄的光线透过窗帘像利刃。他脑中有一个念头不断打转:如果保险不赔、甲方要求垫付而他又无力,工队会散、兄弟会离、老白会继续躺在医院,而所有的“正经人”誓言,都可能被现实一点点啃掉。明天,也许会有人来敲他的门,不是来给他鼓励,而是来要他负责。

他翻身,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稳。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像是有人不停地轻声问他:“你准备怎么办?”他不知道。夜色厚重,像一张没翻完的账单,字字碍眼。

窗外远处,有警车驶过的灯光,把天切成一条条的红白线。手机乱响,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他还未修补的门。就在他以为自己可能会被这场火吞没时,手机屏幕上又跳出一条信息,发件人并不熟悉,只有一句话:

“我们可以谈谈合作的法律与保险方案,周一见面吗?”

消息下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电话号码。他盯着那行字,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复杂的希望与怀疑:是救命的绳索,还是另一种交易?他把手机放在胸口,听着自己的心跳在黑夜里一点点稳下来,又一点点慌乱。房间的灯影在墙上摇动,像人影,也像火光。下一步,他不得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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