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干完后的那两天,天气忽然暖了一点,风里有股潮意,像是春天在城外那片荒地里悄悄往这边挪。刘长河这两天没接新活,贺说下一段等材料到位再说,他也知道这是工地常有的事,急的时候恨不得人连夜干,不急的时候一天能空三天。他不是不想趁这个空挡好好歇一下,可心里却总有东西撑着,让他坐下来也坐不稳。像一条刚被人放开的绳,外头虽然松了,可心里还紧着。
那天上午,他站在街边,看着对面一排老旧居民楼。楼下贴着一张租房的小广告,纸角被风吹得不停抖。小小一张纸,写着:十平,小间,可办公,可仓储,价格便宜,电话:xxxx。他走过去的时候心里没想清楚要干嘛,只觉得这东西吸着他一样。纸下面的电话已经被人撕走了几条,他撕下一条握在手里,走到街口才给拨出去。
电话那头是个老女人的声音,带点沙哑:“小间还在,你要看就过来。”语气不热情也不冷淡,像已经说过无数遍这句话。刘长河骑车过去,楼下面积不大,水泥墙面斑驳,墙脚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苔,门口晒着两床棉被,晾衣架在风里吱吱响。
老女人从楼道里出来,身形瘦,穿一件旧毛衣,袖口毛边翘着。她带他上三楼,楼梯窄,扶手摇晃,上面的墙被手摸得发黑。到了那间小屋门口,门板旧,上面的油漆已经掉得七七八八。老女人从口袋摸出钥匙,插进去的时候钥匙孔有点卡,她晃了两下才打开。
门推开的一瞬间,屋里有股陈年的灰味,像放了很久的纸箱子。屋子不大,可能连十平都不到,一张桌子大小的窗子在靠街的一侧,玻璃雾蒙蒙的,透进来的光不亮,但能看清轮廓。地上是老旧地砖,有些角被磕掉,露出水泥底。墙上有几处水渍印子,颜色浅下来,像旧伤痕。屋里空着,什么都没有。
老女人站在门口说:“以前有人当仓库放过货,后来走了,就空着,租不租自己看。”她说话不看他,像对这间屋子也没多少期待。刘长河在屋里转了一圈,脚步很轻。他用手去摸了一下墙,墙面有点粗,手指划过,有细粉落在手上。他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心动,像是看到什么地方和自己一样,破旧,还没被谁看见过,但能往前走一小步。
他轻声问:“水电通吗?”老女人说:“都通,表都在你自己名下算。”又顿了一下,“便宜,不问用途,不找麻烦。”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刘长河的心往下一沉,沉得稳了。
他点头:“租。”他没有犹豫太久,不是算清楚了,而是觉得如果现在转头走,心里会空一些别的东西。
老女人看他一眼,像是意外他决定得这么干脆,“行,那押一付一,你什么时候搬都行。”她把钥匙放在桌子上,说:“锁坏了点,回头你自己找人换,不用问我。”然后就走了。
门关上后,屋里只剩刘长河一个人。他站在屋中央,听着楼下传上来的声音:有人喊小孩回家吃饭,有人开水龙头,有人把塑料桶往地上一放,空声清脆。屋子里安静得像一口井,但不是那种让人害怕的,而是能把心里某种声音听清一点。
他把窗推开,窗子有点卡,费了点力才打开,一股凉风从外面灌进来,带着楼下土路扬起的灰味。他看着对面的树,臂膀光秃,上面有麻雀跳来跳去。路不宽,对面有人骑着三轮车慢慢过去,车上绑着几根长木条,骑车的人背微微弯。
刘长河靠在窗边,手插在口袋里,指尖揉着那张号码纸,纸边已经被捏得软。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很小、很浅,但确实存在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开始了。
下午他把魏和小鲁叫来,说有地方要整理。两人到了门口的时候都愣了一下,小鲁把手插在背后,看着那块墙说:“这是……你要……?”话说到一半停住了。魏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那笑不是嘲,是一种知道你要往前走了的笑。
他们没说什么,就开始收拾。把窗擦了好几遍,把地扫到灰几乎不起,把墙上松掉的地方用刮刀抠掉,用砂纸磨平。屋里最开始灰尘一层层飞,光线从窗子斜进来,灰在光里飘得慢,看得清,却摸不着。
小鲁一边扫一边说:“我以前还真没想过哪天我们也有地方。”魏说:“这也不算地方,就是个屋。”语气平淡,但里面有点稳稳的东西。
等到擦完,天快黑了。三个人站在屋里,空气里不是灰味了,带点潮气散出来的干净。刘长河把口袋里那条号码纸拿出来,放到桌上,又拿出一张白纸,放到桌面上。他用铅笔在白纸上写字,写得慢,每一笔都有点像在找准位置。他写了“长河装修”四个字,写得不大,但字形干净。他写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不是紧张,是心里有点不确定这样写有没有意义。
魏站在后面看着,说:“贴门上就行。”小鲁马上去找胶带,撕的时候声音脆。刘长河把那张纸贴到门外,纸贴上去的一瞬间,风在门口吹了一下,纸轻轻动了动。他伸手把边抹平。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三个人都站着,看着那张纸,像是看着什么被刚刚放进这个屋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刘长河从工地包里翻出一枝记号笔,走到墙边。他在墙上停了几秒,笔尖离墙还有一点距离。他心里有点犹豫,不知道写什么,也不知道写了是不是太刻意。但又觉得如果不写点什么,这个地方就还只是一个空屋。
他慢慢地写下四个字:“做人要硬”。停了停,又写了四个字:“做事要诚”。字不整齐,有的笔画有点抖,但它们就在那了。
写完后,三个人没有马上说话。小鲁站在一边,嘴里嘟囔:“这倒是……像回事。”魏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不大,“不硬也不诚,干不长。”
刘长河低头,把笔盖上,手指上沾了点黑,他用袖口擦了擦,没擦干净。他靠着墙站了一下,胸口那口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堵,而是慢慢沉下去,沉到胃里,变成一种不算热但能撑着的劲。
天黑透了。他们三个人下楼,到街口的小面馆吃了碗面。店里灯光发黄,桌子上有油迹,空气里有葱和锅的味道。吃到一半,小鲁抬头说:“以后接活了,是不是就挂你这名字?”刘长河停了两秒,“先干着,再说。”语气不大,也不重,却稳。
魏没说话,用筷子拨了几下面,把碗放下,靠在椅背上,他看着面馆门外来来往往的人,慢慢说:“总得有个地儿让人知道你在哪。”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没有强调,也没有期待,只是像把一件刚形成的事确认了一下。
吃完后,他们沿着路走回来。夜风吹下来,吹得人脸有点凉,但不会冷到骨头里。路边树枝轻轻晃,树影落在他们脚边,一步一步跟着。
到了楼下,刘长河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那间屋子,灯没开,黑的,但因为窗子擦干净了,黑得清楚。他站了一秒,没说话,心里像有人在轻轻把一个结往里打了一下。
那结不大,但系得很真。
他们各自散开。刘长河回到吴房东那边,开门的时候,屋里灯亮着,汤的味道淡淡飘着。吴房东在桌边折塑料袋,看见他,只说了一句:“你今天看上的那个地方,租了?”
刘长河换鞋,动作慢,“租了。”
吴房东点头,没有问租金,也没有问为什么。她只是说:“那你以后早上就更早。锁要换好。”
一句话,就像把一件事放进生活里,变成日常,不是惊喜,也不是大事。
刘长河站在水池前洗手,水从指缝流下,碰到那几处裂开的皮肤,痛一下又一下。他看着水槽里的水慢慢变清,心里却不是疼,是有一点不敢说出口的希望,像一小点火,藏着,不敢让风吹灭。
那天夜里,他躺下很久没睡。屋里黑,窗外偶尔有车过去,灯光扫过天花板一下又一下。他睁着眼,想起墙上的那八个字,想起门上的那张纸,想起屋子里微微有点潮气的味道。
他不知道这个地方能撑多久,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来敲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路,更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更大的摔。
可他知道一件事:这是他自己迈出去的一步,不是跟着谁,也不是被谁推着。
他慢慢闭上眼。胸口那口气,沉下去了,沉得安稳。
夜里风从窗缝吹过,墙上的那八个字在黑暗里看不见,但像还在那儿,静静待着。
没有声,也没有亮。
但它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