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风不大,却有股湿冷。刘长河站在小卖部门口,手插在口袋里,等老板娘找钱。她手慢,挨个数着零钱,嘴里还嘟囔:“现在人都用手机付,谁还给现金。”
刘长河笑了笑,没接话。塑料袋里是两瓶白酒,最便宜的那种,一瓶打折价十五块。老板娘抬头看他:“又买两瓶?你最近喝得挺勤啊。”
“不是我喝,帮人送的。”
“哦。”老板娘拖着尾音,眼神里有点怀疑,又收了钱,递过袋子。
刘长河接过袋子,转身走出去。风从街角钻过来,拂得脸生疼。他拎着酒,往东边那条路走。那儿新开了一家装修公司,他前几天帮工地搬过材料,认识了门口的保安。今天那人打电话来,说:“刘哥,帮个忙呗,我们那刘老板喊我买酒,你顺路就送一趟。”
他没多问。能顺路挣点零钱,总比闲着强。
街边泥水没干,鞋底全是土。刘长河绕到那栋灰色的小楼前,抬头看了眼。门口立着块招牌:“鸿盛装饰”。玻璃门后亮着灯,里面人声嘈杂。
他推门进去。热气扑脸,夹着酒气、香烟味,还有油炒花生的香。屋里摆了两桌,男的多,穿衬衫的,笑声大。有人拍桌子,有人举杯。
保安从角落里探出头,冲他招手:“这边!”
刘长河走过去,把酒放在他手里。
“你等会儿啊,”保安压低声音,“刘老板还没喝完,等我结账完给你点钱。”
刘长河“行”,在门边找了个角落坐下。
屋里的声音很乱,几个人在划拳,喊得高。油光的盘子堆了一桌,碗里还剩半碗汤。一个秃头男人正端着杯子往外走,脚步有点虚。他衣领松着,脸红得发亮,看见刘长河,眼神停了一下。
“这是谁啊?”男人的声音低沉,有点沙哑。
“送酒的。”保安赶紧说,“刘老板,您要的酒到了。”
“哦,是吗?”那人笑了下,接过酒瓶,晃了晃,又盯着刘长河看。那目光不凶,也不善,像在打量一个工具。
“你是干啥的?”刘老板问。
“以前在砖厂,现在……随便干点。”刘长河说。
“随便干点?”刘老板嘴角一挑,“那就是闲人呗。”
刘长河没反驳,只笑了下。那笑有点僵。
刘老板又看了他一眼,伸手打开酒瓶,咕噜灌了一口,抹了下嘴:“你这人看着还老实。”
旁边有人笑:“刘总又想拉人去工地当壮劳力了。”
刘老板摆摆手:“劳力也分人,老实的少。”
刘长河低着头,听他们说笑。话题一会儿扯到项目,一会儿说到哪家装修公司抢活。有人骂,带着点酒意的狠劲。
“这行难混啊,材料涨价,客户还压价,真想不干了。”一个中年人叹气。
“那也得干。”刘老板笑着,倒酒,“不干能咋的?在外头混,得认命。”
他喝一口酒,又看向刘长河:“你力气怎么样?”
“干活没问题。”
“以前干过装修没?”
“没。”
“没事,谁不是从不会干起的。”刘老板夹了块花生,嚼得脆响,“跟我干,有饭吃。”
那句话说得不重,却一下砸进刘长河耳朵里。
他抬头,看着那人。刘老板的眼睛有点浑浊,但笑的时候,嘴角往上翘得自然。那种笑像是习惯,也像是有点试探。
刘长河沉默几秒,才说:“我行。”
刘老板“嗯”了一声:“行,明早来工地,七点。东郊那边,新楼盘。”
“好。”
“把电话留我。”
刘长河报了号。那一刻,他心里有点乱,像突然被拉进什么新的地方。
喝完酒的人陆续走,椅子被拖得地上全是划痕。有人走到他身边拍了拍肩,说:“小伙子,跟刘总混没错,他人虽然狠点,但带人能挣钱。”
刘长河笑笑:“谢谢。”
“记着啊,活得利索,嘴别快。”那人边说边穿外套,脚步虚,带着酒气。
屋里剩下的烟雾往上飘,吊灯光被熏得发黄。刘长河站在角落,看着他们走远,最后只剩刘老板一个人,靠在椅子上抽烟。
刘老板抬眼:“你还不走?”
“等结账。”
“算了,”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的,“拿着,送酒的钱。”
刘长河接过,犹豫了下:“多了。”
“多的算介绍费。”刘老板笑,“明早别迟到。”
他“嗯”了一声,把钱折好放进口袋。
走出饭店,风凉得像一桶水从头浇下。街上人稀,夜色有点发蓝。刘长河走在路边,脚下踩着几片落叶,脆响。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钱,看了一眼。那纸是暖的,带着一点酒味。
他抬头,望着对面亮着灯的街口。那灯光映着雾,模糊。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夜市的晚上,也是这样,带着一点盼头。那时他想着要补回被收走的摊钱,现在,他想的是下一顿饭。
风又刮起来,吹动了他衣角。他深吸一口气,往前走。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刘长河起得早。锅里没剩饭,他就喝了口凉水。推门出去,巷子里有雾。脚下的水泥地还潮,能看到昨夜的车辙。
东郊那片工地不远,他坐公交去了。下车时,天色刚灰亮。空气里有股尘土味,混着石灰粉的苦涩。
刘老板站在一堆水泥袋旁,叼着烟,手插口袋。见他来了,点了下头:“挺准时。”
“怕堵车。”
“行,干一天看看。”
刘长河“嗯”了一声,挽起袖子。工地的风比街上更重,卷着沙。脚下的地有水坑,踩上去能听见“啪嗒”声。
他搬砖、拌灰、抬木板。午饭时,蹲在墙边吃盒饭,米饭干硬。刘老板走过来,看了眼他说:“力气可以,干净利索。”
“谢谢。”
“这活儿累,不怕吧?”
“不怕。”
“行,那你先干着。晚上我给你结工钱。”
刘长河点头。
下午,太阳出来,工地热得发晕。汗顺着脖子往下流,衣服湿透。他抬头,看那栋半盖的楼,一层一层,全是灰。
那一刻,他忽然有点恍惚。仿佛又回到砖厂,只是名字变了,人换了。
傍晚,工地收工。刘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十的,递给他:“今天干得不错,明天继续。”
刘长河接过,低声说了句:“好。”
天色暗下,他走出工地,路边尘土在夕阳里泛着光。风从西边吹过,带着一点炭灰的味道,和他夜市的味道一样。
他停下脚,看了眼手里的钱,握紧,又松开。
街对面亮着路灯。那灯有点闪,像是忽明忽暗的心思。
他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车站走去。
远处传来几声喇叭声,空气里仍有灰的味。
刘长河低头,脚步稳,背影一点点融进夜色里。
他没再回头。
那盏闪烁的路灯亮了又灭,像在打着什么隐秘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