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将院角那棵老槐树婆娑的影子揉碎在湿润的青砖地上时,江离才惊觉自己竟倚着冰凉的门框守了整整一夜。
指尖紧攥的那张符箓,早已被掌心的汗浸得发软卷了边,后颈的酸胀感顺着僵硬的脊背一路沉坠下去。
当他目光触及对街糕点铺那正被缓缓撩开的蓝布门帘时,心里绷紧的那根弦先松了半口气——还好,昨夜隔着院墙,他已朝李氏婶子喊过话,说明清儿在他家歇下了,这会儿李氏该是放下心了。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自家堂屋的门,里间静悄悄的,只余下两道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先侧身探看父亲屋里,江仲山倚靠在床头,胸口缠裹的纱布干干净净,并未渗出新血痕,那张昨夜还苍白如纸的脸庞,此刻竟也透出了几分令人心安的淡淡血色。
再悄然来到自己房间门口,只见清清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床铺最里侧,小脑袋深深埋进蓬松的枕头里,长长的睫毛安安静静地垂着,想来是彻底卸下了昨夜那场惊惧,睡得格外沉实。
亲眼确认了这一切,江离心口那块悬了一夜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他转身轻步走向灶房,生火烧水,又熟练地取出草药罐子开始煎药。
待他将那碗浓黑药汁稳稳端到父亲床前时,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明亮,金灿灿的阳光洒满了小院。
“爹,药烫,您慢些喝。”江离小心翼翼地扶着父亲坐直身体,看着他一口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又动作轻柔地替他解开旧纱布,换上干净的新药布仔细裹好。
江仲山虚弱地靠在床头歇息,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伸出粗糙的手,在儿子手背上重重拍了两下,那浑浊的眼眸里,盛满了无需言表的安心与慰藉。
江离收拾好药箱,转身去唤清清起床。小姑娘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小手立刻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阿离哥,要回家见爹娘了吗?”
“嗯,”江离温和地应着,帮她理了理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再不过去,你爹和婶子怕是要急坏了。”
刚推开自家临街的前堂门板,就瞧见对门糕点铺的李掌柜已快步迎了出来,显然是刚风尘仆仆地从邻镇办事赶回。
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刚出笼、冒着热气的雪白米糕,声音带着急切:“清儿!我的乖宝!”
清清像只小雀儿般轻轻挣开江离的手,小跑着扑到父亲跟前,仰起小脸脆生生地喊了句“爹”。
李掌柜蹲下身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脸颊蹭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后怕:“今早听你娘说起昨夜的事,真是魂都要吓飞了!万幸万幸,多亏了阿离你照应周全!”
这时,李掌柜的夫人李氏也从铺子里掀帘出来,手里拎着一只精巧的竹篮,里面盛满了刚出炉、金黄诱人的桂花糕,那浓郁的甜香乘着晨风,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李氏不由分说地将篮子往江离手里塞:“阿离,多亏了你和你爹!这糕是才烤好的,热乎着,快拿回去当早饭,也算我们一点微薄心意。”
江离连忙摆手推辞,却被李氏一把按住了手腕,语气坚决:“拿着!你护着清儿,这点东西算什么?以后想吃糕,随时来铺里拿!再推婶子可要生气了!”
江离拗不过李氏的盛情,只好道谢收下。他看着李掌柜一家三口相拥着走进糕点铺,铺门帘子落下,隔绝了里头的笑语,这才转身往自家小院走。
回到家中,父亲江仲山已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江离将院中散落的杂物一一归置整齐。清晨的薄露尚未散尽,晶莹地沾在砖缝里细密的青苔上,踩上去微微发滑。
江离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依着记忆中道长所授,缓缓调整姿势——双脚稳稳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曲,沉腰坐胯,缓缓屈成半蹲之势,腰脊如松般挺拔笔直,双手在胸前虚抱成圆,掌心相对,仿佛小心翼翼捧着一团无形无质、却蕴含生机的温润暖玉。
“此桩意在引气入体,淬炼筋骨,你初练时切莫贪快,首求桩架稳固,气息沉实。”道长的叮嘱仿佛仍在耳畔萦绕。
江离缓缓闭上双眼,摒除心中一切杂念,心神尽数沉入一呼一吸之间。
起初,只觉双腿与腰腹阵阵发酸,如同灌了铅块般沉重滞涩。
然而,随着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匀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切的暖意,竟似有生命般从脚底涌泉穴悄然钻入,顺着小腿后侧的筋络脉络,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蜿蜒爬升。
当这股微弱的暖流掠过酸胀的膝盖时,奇迹般地,竟连昨夜守候整宿的疲惫感都随之轻减了几分。
江离心头蓦地一跳,下意识地想凝神去捕捉、掌控那丝暖意,心念甫动,呼吸节奏却陡然乱了方寸。
那缕来之不易的暖流瞬间如烟云般消散无踪,只剩下双腿肌肉的酸胀感愈发清晰。
江离不由得失笑,轻轻摇头,原来这修行一道,真如道长所言,半分急躁不得,唯有水磨工夫。
午后用过简单的饭菜,江离提起桌上的小药箱:“爹,我去替您把药送到张屠户家,很快就回来。”
江仲山点点头应允,哑声叮嘱道:“路上小心些。”
午后的日头有些灼人,炽烈的阳光穿过院中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青砖地上筛下无数细碎跳跃的光斑。
江离替父亲送完药,快步返回自家小院,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景象便让他微微一怔——只见灵心道长正安然坐在院中那张磨得光滑的石凳上,手中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正对着刺目的阳光细细端详针尖。
而父亲江仲山则坐在道长对面的另一张石凳上,衣襟解开,坦露出胸口的伤处,几道银针精准地扎在伤周几处大穴上,针尾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微光。
“道长!”江离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快步迎上前去,语气里的雀跃几乎掩饰不住。
灵心道长闻声抬眸,眼底掠过一丝浅淡却温和的笑意:“回来了?你爹这伤恢复得比预想还好,淤滞的气血已开始松动,再施针两回,散淤化滞的进度就能快上许多。”
说话间,他修长的手指已轻轻捻动起最靠近伤口的那根银针,动作稳如山岳,不见丝毫晃动。
江仲山随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舒坦意味的喟叹,原本还有些灰败的脸色,此刻竟比早晨又红润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