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槐(1 / 1)

槐树村的祭祀,向来是顶严肃的事,严肃到近乎苛刻。仿佛每一次呼吸的轻重,每一次俯身的幅度,都早已在冥冥中被划定好了界限,不容丝毫僭越。

天色灰蒙蒙的,虽是初夏,却透着一股子黏腻的阴冷。乌压压的村民,无论老少,全都匍匐在祠堂前那片被岁月磨得光亮的空地上。额头紧贴着微凉而潮湿的土地,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气和香烛的烟味,连喘气都带着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沉睡于此的什么。祠堂前方,那棵高耸入云的百年老槐树,枝叶虬结盘绕,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如同一把巨大而诡异的伞盖,将祠堂连同大半片空地都笼罩在其阴影之下。在槐树村人眼中,它不止是一棵树,它是神只,是祖先的化身,是维系这方土地安宁的守护灵。

烟雾从祠堂前的巨大香炉中袅袅升起,却在接近老槐树树冠时变得滞重、缠绕,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捕捉,不愿散去。三牲祭品——猪头、羊头、牛头,被擦拭得油光锃亮,整齐地陈列在铺着红布的长案上,牲畜的眼睛似乎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惊恐,空洞地望着下方虔诚的人们。老村长站在最前方,背对着祠堂紧闭的朱红色大门,面向老槐树,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式褂子,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村子的秘密。他拖着古老而沙哑的长调,念诵着世代相传、祈求风调雨顺、人畜平安的祝词。那声音苍凉、悠远,不像是在祈祷,倒更像是一种与不可知存在的艰难沟通,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林晚跪在人群的最后方,身体几乎要缩进墙角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他低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方地面,几根倔强的野草从石缝中探出头,沾染着清晨的露水。他不敢抬头看那棵老槐树,那扭曲的枝干总让他联想到某些不祥的事物;他也不敢看前方那些密密麻麻、无比虔诚的背影,那些背影构成的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他隔绝在外。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离开过他。他甚至有种错觉,那些原本应该笔直上升的青色香烟,在飘过他身边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随即散开、绕行,仿佛他周身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绝了神圣,只容纳污秽。

他身上冷,一种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渗出来的阴寒,即便在这初夏的、逐渐变得有些燥热的空气中,也驱之不散。那不是体表的寒冷,而是源于骨髓深处,一种对周遭环境本能的不安与抗拒。他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冰凉。

老村长的祝词即将念到尽头,那拖长的尾音预示着最后的集体叩拜。村民们屏息凝神,准备将头颅再一次深深埋下,完成这神圣的仪式。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寂静与虔诚达到顶点的刹那——

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卷地而起!

这风来得极其诡异,不似寻常夏日的暖风,带着一股子刺骨的凉意,并且只在这祠堂前的空地上打旋。它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钱,那些印着模糊铜钱纹路的黄裱纸,如同被惊扰的冥蝶,疯狂地乱舞起来。香炉里的香烛火苗剧烈地摇曳明灭,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黑烟。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香灰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空气中那份庄严肃穆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躁动不安的预兆。

唯有林晚,被那阴冷的风猛地一激,本就冰凉的躯体更是感到一阵难耐的寒意。他忍不住抬起一直拢在袖中的手,想要扯紧自己单薄衣衫的领口,试图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在他抬头、伸手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如同晴天霹雳,突兀地、凶戾地炸响在死寂的半空中!那声音不像是自然的木材断裂,更像是什么巨大的骨骼被硬生生掰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决绝。

在所有惊骇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老槐树那根最粗壮、延伸最远、仿佛主干臂膀般的横枝,竟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断裂处露出了白森森的木质,如同折断的骨茬。那巨大的枝干,带着沉甸甸的、毁灭性的呼啸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掰断,然后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轰然砸落!

它的目标,不偏不倚,正是祠堂门口那座用上好檀木打造、常年被香火供奉着土地爷的神龛!

“轰隆——!!!”

一声巨响,地皮似乎都随之震颤。

尘土冲天而起,混合着木屑四处飞溅。那座精心搭建、象征着村庄庇护与信仰的神龛,在重击之下如同纸糊的玩具,瞬间四分五裂,化作一堆碎木。神龛中,那尊被村民们世代叩拜、泥塑彩绘的土地爷神像,被拦腰砸断!上半截身子滚落在地,沾满了泥土和碎屑,脸上那原本慈祥平和的笑意,在断裂的脖颈和斑驳的污迹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刺眼,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滞了。所有村民都僵住了,仿佛被瞬间抽走了魂魄。他们保持着叩首到一半,或是惊骇抬头的姿势,如同庙里那些色彩斑驳的泥塑木雕,被施了定身法。他们的目光,先是茫然、空洞地看着那一片狼藉——破碎的神龛、断裂的土地爷、以及那根横亘其上、如同巨蟒尸骸般的槐树枝干。随即,像是被无数根无形的、冰冷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转向了人群最后方——那个刚刚放下手,脸色煞白如纸,仿佛被抽干了所有血液的青年。

林晚的手还僵在半空,维持着一个想要拢住衣领的、未完成的动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里那种习惯性的疏远和隐约的排斥,而是变成了实质的、冰冷的针,一根根,带着惊惧、厌恶、愤怒,以及一种深埋在骨子里、此刻终于被验证的“果然如此”的绝望与诅咒,狠狠地扎进他的皮肤,他的骨髓,他的灵魂深处。

“……灾星……”不知是谁,第一个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如同夜枭的啼叫。

这两个字,如同第一滴落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死寂被彻底打破,压抑的恐惧和长期积累的异样感,化作了汹涌的指责浪潮。

“是他!一定是他!林晚!”

“他一抬手!老槐树的枝子就断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连土地爷都……都……造孽啊!这是天罚!我们槐树村要完了!”

“是他触怒了树神!触怒了土地爷!他把不祥带给了村子!”

窃窃私语迅速汇成一股冰冷而喧嚣的暗流,将他紧紧包裹、缠绕,不容分说地要将他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辩解——那只是巧合,风那么大,树枝或许早已被虫蛀空、自然枯朽……他抬起手,只是觉得冷……

可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粗糙的沙砾,又干又痛,一个清晰的音节也吐不出。所有的解释,在眼前这铁一般(看似)的事实和众人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孤立在那里,像狂涛骇浪中唯一一块突兀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所有无声或有声的指责与恐惧,以及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纯粹的恶意。

人群像是躲避瘟疫一般,下意识地向后挪动,脚步杂沓,在他周围空出了一圈醒目的、无人敢于踏足的真空地带。他孤零零地站在圈子的中心,初夏的阳光挣扎着穿透老槐树残余的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剥离、被审视的灼痛。

就在这时,在一片混乱与敌意的汪洋中,他感受到了一道截然不同的目光。

那目光沉甸甸的,不像其他人那样尖锐,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力量。

他猛地转头,在人群边缘,祠堂一侧斑驳的屋檐下,看到了爷爷。

爷爷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佝偻着背,仿佛比平时又缩水了一圈。屋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但林晚清晰地看到了爷爷的眼神——那不是村民般的惊惧、厌恶或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忧虑,以及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某种早已预知的无奈。那眼神比这初夏诡异的寒风,比所有村民的指责加起来,更让林晚感到冰冷彻骨,仿佛连心脏都被瞬间冻结。

爷爷什么也没说,没有呵斥,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招招手。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爷爷转过身,步履蹒跚地,一步一顿,融进了屋檐后更深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林晚站在原地,望着爷爷消失的方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彻底凝固。周遭所有的喧嚣、指责、目光,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片狼藉与敌意的中心,头顶是断裂的老槐树,脚下是破碎的信仰,而前方,是深不见底、将他彻底抛弃的黑暗。

那根断裂的槐树枝,不仅砸碎了神龛,似乎也砸断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一丝脆弱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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